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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258)

“我已向妹夫发去诏书。若无朝廷后令,命他不可轻易言战。”她说道。

“此亦为朝臣之共识。”

她又说道。

洛神猛地站了起来,和她对望了片刻。

“阿姊所虑,不无道理。但敢问阿姊,倘若此为慕容替的诡计。一旦我大虞放松警惕,他便撕毁盟约,另有所图,到时该当如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倘若日后他当真食言使诈,到时我大虞早也厉兵秣马,发兵灭之,光复失地便是。但如今,为生民之计,倘若能够息兵罢战,自然是以和为上。”

高雍容的语气,慢条斯理。

月光从亭顶一角照入,映得她脸孔半明半暗。

她亦慢慢地站了起来,柔声道:“阿弥,我听说你时常一人居住于此,未免孤单。我有些放心不下。不如你这就随我一道住进宫中吧。想你我从小便关系亲近,如今却多久未曾促膝谈心了?你入宫,阿姊也能有个伴。等妹夫回来,他再接你出宫。”

洛神道:“阿姊,我想留在这里,等郎君回。”

高雍容道:“阿姊是为你好。这里四面环水,总归空旷了些,虽说有护卫,但比不过皇宫安全。”

“倘若我只想留在这里呢?”洛神一字一字的问。

高雍容脸上依然带着笑容:“阿弥,阿姊如今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你一向最听阿姊的话了。还是随我入宫为好,莫教我再为你担心。”

她牵住了洛神的胳膊,耐心地哄着,仿佛此刻在她面前的洛神,真的还只是从前的那个小女孩。

洛神定定地望着面前的高雍容,看着她眉眼间的笑意和唇间的细碎念叨,脑海里忽然又掠过了小时候的许多片段。

虽然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如今的阿姊,她再不是自己从前记忆里的那个阿姊了。在她的心底里,也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每次,当她看到高雍容面对自己时的笑意和那些流露出来的关切,又总会叫她在心底左右摇摆,暗暗期盼。期盼一切都只是多心而已。

上天知道,一直以来,她是何等地珍视和阿姐之间的这种姐妹之情。

她是自己的家人。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这种情分,一辈子都能够如此保有下去。

甚至,就在片刻之前,当她骤然听到李协告诉自己的那句话时,她的第一感觉,不是轻松,而是惊悚。

惊悚于李穆,她的郎君,心机深沉到了如此地步,何以竟想到早早便做了如此决绝的安排。

就在这一刻,她的心中难受极了,但却又感到了一丝释然。

那是一种终于能够从犹疑和摇摆的折磨中解脱出来的释然之感。

温情脉脉的面纱,能够遮掩一时的喜怒,却无法永远地盖住人心。

她所仰慕和挚爱的那个男子,如高山般巍然耸立,如渊水般宏博深沉,他和这整个罩着一件华丽外袍、衣下却散发出腐朽阴霉气味的朝廷,从一开始,就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该来的决裂,今日终于还是来临了。

洛神站在那里,凝视着高雍容的微笑。

“阿姊,你是要拿我当囚徒吗?”

她问道。

“倘若我成了囚徒,为大虞裹血奋战,北伐收地,力推新政的李穆,在你眼里,又是何种身份?”

高雍容一怔,慢慢地松开了方才挽住洛神胳膊的手,脸上的笑容,渐渐也消失了。

“阿弥,你可知你方才那话,是为何意?”

她蹙了蹙眉,语气变得有些冷硬。

“我自然知道。”洛神一笑。

“阿姊,不妨告诉你吧,我不但不去皇宫,就在今夜,我也要离开建康。”

“郎君会接我走的。”

高雍容神色一紧,迅速眺望了下四周。

三面皆是庭院,对面,在那看不到的黑暗的江面阴影之中,也已布下了她的天罗地网。

她慢慢地吁了一口气,暗笑自己,这几年,或许真的是被人压迫过甚,以至于此刻一听到洛神提及,竟也差点相信了。

“阿弥,不要再胡闹了!走吧。这就随阿姊入宫!”

她沉下脸,用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道,转身要唤跟随自己同来的宫卫。

洛神抬起手,从袖中露出了一样物件。

那是一块绿玉雕成的小葫芦,口子用一根红色的丝绳吊着,坠在洛神的手指之下,微微晃动,月光之下,泛着盈盈的玉泽。

“阿姊,你瞧,这是何物?”洛神道。

高雍容转头,一看到她手中的那个玉坠,面色遽然一变,一把夺了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厉声道:“登儿腰包上的坠子,怎会在你这里?”

洛神望着神色瞬间转为焦惶的高雍容,想起方才李协对自己说,大司马很早以前就在宫中安插好人,为的,就是防范今日之变。

箭离弦,便再不回头了。

她压下心中涌出的那一缕不知是庆幸还是难过的心绪,慢慢地说:“阿姊,我说过的,郎君会接我走的。你不妨先回宫看看,我有没有在骗你。”

高雍容的面庞,在月光下看起来如同雪一般惨白。她睁着一双充满了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盯了洛神片刻,突然掉头,疾奔而去。

第140章

皇宫禁卫森严, 关卡重重,想将一个人带出去, 绝不容易。更不用说,那人还是皇帝。

但是人却竟就如此, 真的从皇宫之中凭空消失了。

据宫人言,白天退朝之后,小皇帝不愿去御书房读书, 到了傍晚, 趁着太后忙碌, 带了几个平日随行的宫人偷偷去林苑游玩,命不许告诉太后。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宫人自然不敢告发, 没想到入了林苑不久,人便不见了。

高雍容还没回到皇宫,半路之上,便遇到仓皇出宫寻她禀告消息的宫人,确证了从洛神那里得来的话。

方才在白鹭洲上, 虽有儿子随身佩戴的玉坠为证, 她还是有些不信。

除了不信儿子能被人从防守森严的皇宫中劫走,她更不信,李穆竟能够抢在她的前面下手。

这半年多来, 他人一直不在建康。

也就是说, 他至少要在前次北伐之前, 甚至, 更早之前,便已在皇宫之中埋下了监视的眼。

倘若他有心,以他今日之权臣地位,想做到这一点,自然不难。

可怕的是,一切都是在毫无迹象之下发生的。何况这几年间,吸取了从前来自于萧道承的教训,她对宫中之人防备极严。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她事先竟也浑然不觉。直到今天,她本想先行下手,才知道,已经被根本就不在建康的李穆给抢去了先机。

高雍容不寒而栗,又一阵急怒攻心,险些晕厥,定了定神,立刻赶往皇宫。

整个林苑的角角落落,包括皇宫里的每一座屋子,都被翻了个遍。全城也紧急关闭城门,连夜内外四处搜索。

但她的儿子,当今大虞的皇帝,却消失得无影无影。最后唯一查到的线索,便是天黑之后,曾有辆运送秽物的车子从皇宫侧门出去。

秽车虽通常只在早上收集出宫,但有时,傍晚也会出去一趟。宫卫见惯不怪,且因那恶臭,并未逐一开盖检查,放了出去。

而这一去,便再无车子回来的记录。最后只查到出了西门,不知所终。

高雍容已经完全可以肯定,她的儿子,便是如此被弄走,送出了城。

三天过去,搜索毫无进展。她的案头之上,不过只又多了一条绣着金龙的束带。

这日清晨,缭绕在白鹭洲畔的淡淡薄雾还未散尽,早已收拾好简单行装的洛神,带着同行之人,终于得以从被重重包围的白鹭洲的渡口离开,登上一条西去的快船。

高雍容带着身后几十名朝廷官员,立于岸边,盯着洛神,一言不发。

冯卫愁容满面,神色更是焦虑无比,追到船头之前,不死心地苦苦劝着:“夫人,就算朝廷和大司马意见相左,大司马有所不满,亦万万不可如此行事!你听我一言,暂时留步,将陛下送回,再劝大司马归京,到时是战是和,再商议也是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