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春江花月(259)

人人心里都清楚,李穆在这个当口,用这种方式强行接走他的妻子,意味着什么。

那些这几年间新被提拔上来的寒门官员,无不忧心忡忡,神色凝重。

侍中刘惠却很激动,夺步上前,高声说道:“冯公此言差矣!”

“多年以来,征战不休,民众苦战已久,人心思定。如今好不容易有如此机会,太后乃是出于体恤,顺应民心,这才有意罢战谈和,于国于民,无不利好!李大司马罔顾民心,欺国主年幼,仗位高权重,一心以战邀功也就罢了,今日竟还做出如此忤逆犯上之事,简直目无纲纪,骇人听闻!”

“试问,大司马此举,与当初的乱臣贼子许泌,又有何区别?”

立于他身后的那些官员纷纷点头附和。

“夫人难道忘记,你亦是高氏之女?高相公如今人虽不在朝廷,但高风亮节,何人敢忘?他若是得知大司马今日借势如此肆意妄为,又岂能坐视不管?”刘惠又道。

议论之声四起。众人冲着洛神背影,指指点点。

洛神停步,转身说道:“我父亲如今若在朝廷,诸公难道以为,他会无视鲜卑人对长安之公然挑衅,如在场诸公一般,欣然去和慕容替议什么和,讲什么南北治?”

她神色如常,但话里的讥嘲之意,扑面而来。

刘惠和身后那些大臣无不愣住,相互对望了一眼,面上露出不满之色。

一个须发皆白的大夫指着洛神,颤巍巍骇然道:“我与你父从前也常相互往来,乃是见你长大的。你身为高氏女,闺仪阃则,含章发秀,一向为世人所范。今日大司马公然挑衅朝廷,你不加劝阻,一味盲从也就罢了,怎竟如此说话?”

这老大夫博综艺术,善属文赋,乃当世名士。那年许泌攻打建康,他随帝后逃亡曲阿,事后受惊过度,归来当即告老,这几年,本已不见他在朝廷露面了。

今日却也被高雍容请来。

除了要向自己施压,想来,她更是要用这种方式,叫天下人人都知,是李穆大逆不道,背叛朝廷在先。

洛神应道:“老世伯不问世事,名声垂范。侄女方才之言,怎敢针对世伯?”

十六岁嫁了李穆,流年弹指,光阴逼人,当日那个满心不甘,在新婚夜以刀向人的懵懵懂懂的女孩儿,又怎会想到,多年之后的今日,从出生之日起始,头上便被冠以一个南朝最高贵的姓氏的自己,竟会如此地和他们相对而立。

一尺之水,却如一道再也无法跨越的巨鸿深渊,横亘在了她和建康这座皇城的中间。

她的心中,无限感慨。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些同情自己的父亲。壮志满怀,亦非无能,却脱不开他与生俱来的姓氏和门第的那道枷锁,犹如陷足泥沼,跋涉半生,到了最后,非但壮志难酬,连母亲和她腹中那即将出世的孩儿也不知所终,意义何在?

她更心疼李穆。顶天立地的一个汉子,挽狂澜于即倒,扶危厦于将倾,末了,他尚在裹血力战的征途之中,他的女人,却要被当作人质押于京师。不从,便是大逆不道,乱臣贼子。

如此一个皇朝,哪怕和她休戚相干,血脉互溶,她又有何割舍不下?

“你们不记李穆功劳便罢,乱臣贼子!这就是你们对他这些年在朝为官的全部评价?”

她的目光,从那个一脸痛心惊骇的老官的面上扫过,看向一张一张大臣的脸孔。

“容我猜一下,你们为何如此恨他。南朝上下,多年以来,养了无数的饕餮,个个高贵风雅,实则贪得无厌,即便已被喂得脑满肥肠,亦是不肯停下那张与民夺食的嘴。哪怕只是一小口,也不愿意吐出。他却叫你们吐出了吞入腹的东西,所以你们全都怕他,恨他,偏又拿他没有办法!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打压他的机会,便是明知与虎谋皮,你们也是不愿错过。”

她唇畔浮上一丝冷笑。

“在你们的眼中,长安算什么,洛阳算什么,在胡人铁蹄之下挣扎求生的那些北地遗民又算什么。和你们从嘴里吐出来的那点肥肉相比,这些全都不值一提。谁阻挡了你们搜刮民脂民膏,他就是乱臣贼子,你们便要除他而后快。”

四周阒然,冯卫渐渐面露羞惭之色,沉默不言。

“刘侍中,我猜得对不对?”

洛神看向刘惠。

刘惠怒道:“一派胡言!你竟敢如此污蔑朝廷群臣!”

洛神哼了一声:“你们既将乱臣贼子之名扣于我郎君头上,我自然要替他和你们说道说道。你们不承认也罢。”

她盯着刘惠,讥道:“刘侍中,你号为征虏将军,但不知征过何方的虏,讨过何方的逆?若还要点脸面,我劝你不如及早上表,求太后赐你一个曲阿将军的名号,倒还名副其实。”

这是暗讽当年建康难时,他不肯随高峤留下护城,以保护帝后之名逃去曲阿的那件旧事了。

虽然气氛凝重,但站在冯卫身后的几个官员,都是当年随同高峤一道守卫过建康的,听洛神如此公然讥嘲刘惠,还是忍不住低声发笑。听到自己笑声突兀,急忙又握拳捂嘴,作咳嗽状。

“你……你……”

刘惠那张白白净净的面孔,这下涨得血红,抬手怒指着洛神,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全都退下去!”

一直沉着面孔的高雍容忽然开口。

刘惠狠狠瞪了洛神一言,在身边几人的扶持之下,怒气冲冲离去。

江畔码头,很快只剩下了洛神和高雍容两人。

洛神立于船头,高雍容立于江畔。

耳畔静悄悄的,只剩江水轻拍岸石发出的阵阵水声。

“阿弥,在我心里,从小到大,一直把你当成亲妹妹。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一回,只要你愿意站回在我这一边,我便既往不咎。”

高雍容说道。

洛神注视着她。

“阿姊,从小到大,我亦一直将你当成亲阿姊。我知道你也不会全信慕容替的。你能告诉我,你为何宁可与虎谋皮,也不愿李穆继续替大虞北伐,收回故土,完成这桩足以载入青史的伟业?”

高雍容避开了洛神的注目,蹙眉道:“你要理解我。这几年,他诚然对朝廷立了不小的功劳,但亦惹出了无数的麻烦。似方才刘惠那些人,我不能全然不顾他们的意思。这些,从前我都替他压了下来。如今再打北燕,真的不是一个好时机。”

洛神摇头。

“阿姊,都到了这一地步,你何必再和我说这些?李穆是带兵的人,能不能战,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方才我猜过了刘惠那些人的心思,此刻不妨也来猜猜阿姊的所想。”

她凝视着高雍容的眼睛。

“阿姊,你和刘惠那些人不同。他们是恨他夺了他们世代的享利。你却怕他夺了你权。怕世人眼中只有李穆,不见萧室,怕他功高盖主,取而代之。所以你宁可守这半壁江山,偏安一隅,也不愿他收复中原。”

“哪怕他没有半分不臣之心,此前也未曾安插人手保我平安,任我留在这里为质,你也是容不下他的,是不是?”

高雍容面容一僵,咬牙道:“阿弥,比起大虞的江山和阿姊日后能给你的荣华富贵,一个男人算得了什么?何况他出身低微,根本就不值得你为他如此!”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当真要为那个姓李的,弃高氏与大虞不顾?”

她加重语气:“我告诉你,李穆是没有明日的!倘若你走了,你必会后悔!”

洛神微微一笑。

“我出生便冠以高姓,我母亲是大虞的长公主,我更不会忘记,阿姊你从前对我的好。我本也不想如此,但今日却不得不如此。因我知道,他值得我如此去做!”

“他便是真的如你所言,明日不复,我也必须要与他一道过完今日。这些年,为了这个朝廷,我和我的郎君,分别太久。我想他了,我知他也想我了。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