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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33)

他的一张面庞,渐渐涨得通红。

“我宁可自戕,将我这条命还你,也不愿叫我伯父如此为难!更不愿害我阿姊失了良缘,以泪洗面!”

他一个咬牙,“呛”的一声,拔出腰间所悬长剑,剑刃便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之上。

剑芒迅速地割破了他的皮肤。

一道血痕,沿着脖颈,慢慢地流了下来。

李穆望着他,淡淡地道:“子乐,你既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你觉得拿你的命这般威胁我,会有用吗?”

他抬头,看了眼渐渐暗沉的天际。

“不早了,你还是回吧。”

他说完,从高桓身边,走了过去。

高桓僵在了原地,慢慢地回头,见他大步而去,身影在暮色中,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黑点。

……

李穆回到自己的营帐,刘勇立刻跟了进来,笑嘻嘻地道:“李将军,京口那边的蒋二兄已照你的吩咐,寻了个借口,将老夫人送去安全的地方小住了。也不知是谁传的消息,这才几天,全京口的人都知道这事了,个个兴高采烈的。兄弟们更是比自个儿娶亲还要高兴。就老夫人一人还蒙在鼓里,半点儿也不晓得,等老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如何欢喜呢。还有,蒋二兄还说,除了上回那几个过来寻不到老夫人只好回了的人,这回又抓住几个鬼鬼祟祟的,疑心还是高家派去的。问怎么处置?”

“放了吧。”李穆道。

“放了?”

刘勇两只眼睛瞪圆了。

“蒋二兄说,那几人瞧着不像善类,应是想对老夫人不利!大家伙都很生气!”

“放了吧。叫二兄代我护好阿母周全便可。”

刘勇挠了挠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嘿嘿一笑:“我知道了!听说杨将军今日代将军去向高相公提亲了,高相公又亲自来寻将军,长公主便是再不乐意,将军想必也快娶到高家貌美小娘子了。就要一家人,自然不好太落长公主的脸面!”

李穆一笑。

……

秋日,白昼渐短,才不过酉时,天便黑了下来。

天一黑,就感觉到了凉。

营房实行夜禁,加上明日一早,大部军队就要踏上归途,今晚,士兵们早早地钻入了营帐,卧被酣眠。

李穆歇得要晚些,独自坐于营帐内的一张简陋案几之后。

他如今虽也被士兵称为将军了,但位子不高。虽有单独一顶帐篷居住,却无士兵专门守卫,且帐篷也旧了,上头有几道破裂的口子。

夜风不时从口子里钻入,吹得灯火跳跃明灭。

李穆还在读着手中的一卷兵书。

夜渐渐深沉,秋凉愈发浓重。耳畔不时传来远处夜风吹过帐顶发出的呜呜之声,倍增了几分这秋夜的寂寥。

李穆的案前,放着一壶酒。是杨宣跟前的一个小兵送来的。说今晚营中分酒,杨将军知他睡得迟,特意给他留了一壶,暖暖身子。

李穆倒了一杯酒,放在那里。不紧不慢地翻着手中的兵书,几次伸手过去,端起酒,似要喝,却又放了下去。

几次皆是如此。

最后一次,他端酒送到唇边,眼见要喝之时,似又看到了书中的什么要紧之处,停了下来。

帐外某个暗处,一只偷窥的眼,蓦然睁大。

李穆停了一停,终于抬臂,将杯子送到嘴边,一饮而尽。随后,他将空杯随手放在案上,继续看着兵书。

片刻后,他似是赶到头痛,扶了扶额,放下兵书,灯也未灭,起身走到那张简易行军胡床之上,一个仰面,人就躺了下去。

良久,他一动不动,如同睡死了过去。

“咔嗒”一声,一块小石子,从帐壁的一个破口里飞了进来,不偏不倚,丢到了李穆的肩膀之上。

他双目紧闭,没有丝毫的反应。

再片刻,一个黑影,悄悄地从帐外闪身而入,无声无息地潜到那张胡床前,从身上摸出一只细长竹篓,揭开盖子。

一条三角形的绿色蛇头,从竹篓里钻了出来,丝丝地吐着红信。

那人屏住呼吸,将蛇头朝着李穆的脖颈凑了过去,越凑越近。

眼看蛇头就要碰到李穆的脖颈,突然之间,李穆睁开眼睛,抬手,闪电般地一抓,便掐住了那蛇头的七寸,双指一捏,蛇颈段成两截,蛇如同被抽取了脊骨,顿时无力地垂挂下来。

那人大吃一惊,猛地后退,转身就要出帐,却哪里逃得过去。

李穆枕下抽出一把长剑,寒光过处,闪电般地抵在了那人的咽喉之上。

“你何人所派?”

李穆人也挡在帐门之前,冷冷地问。

……

临拔营的前夜,营房里竟混入了奸细,意图对李穆下手。

那奸细妄图逃走,和李穆相斗之时,引来哨兵。

杨宣从睡梦中被惊醒,匆忙赶来,得知经过,大怒,一边安抚李穆,一边派人搜检营房,免得有漏网之鱼。

最后几乎整个军营,都被惊动了。

奸细虽已自尽死去,但事情却没完。

也不知怎的,消息很快就蔓延开来,说这个杀手,应当就是高家所派。

至于原因,显而易见,自然是不愿履行当日对着天下人所宣的诺约。

李穆要是死了,高家自然不用嫁女儿给一个死人。

不但李穆的营兵愤怒异常,连杨宣也极是不满。见营兵群情愤慨,纷纷要去许司徒那里为李将军寻个公道,也不加阻拦。

天还没亮,军营骚乱的消息就传到了皇宫里,也传到了高峤的耳朵里。

兴平帝急召高峤入宫,神色凝重。

又说,如今京口民众也都知道高家要将女儿嫁给李穆,人人翘首期待。倘若这消息再传到京口,只怕还会酿成民乱。

皇帝最后说,他原本体谅长公主的难处,也不愿勉强外甥女下嫁李穆。但没想到,昨夜又出了这样的事,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问高峤如何解决。

高峤唯有跪地祈罪,称愿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当务之急,是先辟谣,以平人心。如何辟谣,高相应该比朕更清楚吧?”

皇帝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

高峤从皇宫出来,立刻赶去白鹭洲。

萧永嘉此刻,自然也已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盯着跪在自己面前叩头流泪、哀哀恸哭的侄女,手脚发凉。

她有一种不详的预兆。

因为这个侄女的到来,和随之而来的这个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这一次,极有可能,她大约真的是留不住自己的女儿了。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萧永嘉听了出来,这是丈夫到来的脚步之声。

他的脚步声里,满含着愤怒。

“伯母,求你了,就说你不知道!千万别和伯父说是我。我只是想帮阿弥,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高雍容哭得肝肠寸断。

萧永嘉面露乏色,拂了拂手。

高雍容朝她磕了个头,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抹着眼泪,匆匆离开。

高峤一个大步,跨进了门槛。

萧永嘉匆匆起身,才要去迎他,抬眼却见他停在了那里。

他没有再走来。只有两道充满愤怒的目光,犹如利剑一般,笔直地射向自己。

仿佛被火烫了一下,萧永嘉瑟缩了下,脚步停住,一时竟不敢靠过去,只这样看着他盯着自己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愤怒,慢慢地变成了失望、厌恶。

“长公主,你太叫我失望了。我没有想到,你竟又做出这样的蠢事!我听说,你还派人去了京口,想拿李穆之母加以要挟?”

全身仿佛被冰水浸透,细细的寒意,慢慢地侵入了肌肤,直到深入骨髓,直达百骸。

萧永嘉的心随之慢慢下沉,凉了。

从那天以来,在丈夫怀里哭了一场之后,这些时日,时不时涌上她心头,令她不自觉如少女般隐隐期待的某种盼望,消失得无影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