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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39)

“到了。小娘子莫怕。阿菊在。”

洛神眼前世界,被那一方纱巾盖帕给隔绝了。

车慢慢地停下。

周围牛马嘶鸣,鼓吹大作,宾客仿似盈满道路。

洛神被人扶下了车,继续踩着脚下的地席,跨过一道门槛,入了宅门,再经过一扇垂花门,穿过庭院,就是喜堂了。

在周遭鼎沸的人声当中,她听到了堂兄高胤和奉旨充当礼官的冯卫的说话之声。

礼官唱礼,她在身边人的引导下,和对面那个根本看不见的人行互拜之礼。

她先拜,后起。

那男子后拜,先起。

礼节如此。纵然她地位高贵,一旦下嫁,也只能如此。

夫尊妻卑,仿似天经地义。

且只有如此相互答拜,方为礼成。

这一刻起,意味着她成为了李家之妇,李穆之妻。

洛神心下无喜无悲,被人操纵着,终于完成了婚仪,在再次大作的鼓吹声中,入了洞房。

原本还有一场闹房戏弄新妇的风俗,但或许是高氏女太过特殊,无人敢入新房闹她,洛神进去后,阿菊着仆妇给那些进来的街坊小孩分发了丰盛的糖果和喜钱,很快,人便都出去了,周围终于安静了下去。

洛神自己取下了盖住头脸的纱巾,随手丢在一旁。

这一步,本是要等新郎进来,由新郎揭开。

阿菊见她自己就取下了,略一迟疑,但也没说什么,只上前,低声问她可要进食。

洛神摇头。

她不想吃,也吃不下,只打量了眼自己所在的屋子。

屋里燃着红烛,照得四下通明。墙壁粉刷一新,地面平整干燥,坐榻、几案、屏风,都是新的,看得出来,连门窗应该也是新换不久的。

房中最显眼的一样器物,自然便是床榻。

那张床榻,样式不是洛神所见惯的细巧和精致,而是北民传统的样式,取其结实宽大之用,一张床,便可睡上百年。床上悬挂下来一顶帷帐,帐门被左右分勾而起,露出里面铺着的崭新被衾,床头上,横放了一只绣着鸳鸯戏荷的长枕。

阿菊早就看到了李家的房子,是座三进的四合院子,于普通人而言,自然算是宽敞。但是对于洛神……

阿菊低声道:“小娘子,这地方你若住不惯,过两日,我们便搬到自己园子里去。”

萧永嘉早就以嫁妆为名,在京口附近替女儿买了一处庄园。

洛神感到有点累,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阿菊见她面露疲态,过来替她摘了头上几件沉重发饰,除去外衣,脱了鞋子,扶她躺了下去,柔声道:“外头客人多,李郎君进来不会早。你若乏了,先歇歇吧。”

洛神侧身卧于床上,身子蜷成小小一团,看着阿菊和琼树樱桃那些侍女们轻轻出去了,盯着面前那盏红烛瞧了半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26章

当晚,城东城隍庙的附近,犹如开了个夜市,热闹极了。

酒席从李家庭院延伸出去,摆到了通往城隍庙的街尾。路上每隔数丈,插一火杖,远远望去,城隍庙街犹如起了一条火龙。庙前更是聚集了一拨又一拨赶来瞧热闹的民众,李家还不时安排人来散发花生红枣,运气好的,还能抢到个包了铜板的喜钱红包。大人笑逐颜开,小孩子更是乐得发疯,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嬉笑打闹之声,不绝于耳。

这一场喜事,因男女双方分属士庶,宾客席位,也是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倘若李穆娶的只是一个普通士族人家的女儿,那么今夜这场喜宴,除了主家,恐怕绝对见不到半个士族宾客。

但新妇是高氏女,这就完全不同了。

高氏会因下嫁女儿至寒门,而在士族间蒙受羞辱,背后少不了被人非议。但以高氏的深厚根基和此前的名望,很显然,家族势力不可能会因这场联姻而遭到明显削弱,或者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明显削弱,被别的士族迅速替代。

京口附近的那些次等士族,平日想巴结高氏也没机会,如今好容易逮到这样一个能向高氏表效的良机,谁会傻到为了恪守士庶界限而去得罪高家?

当晚的酒席,聚集了如今京口附近所有世族大家。

可以这么说,自大虞南渡以来,士族纡尊降贵地主动赶去寒门赴宴,这样的场景,不敢说绝后,但在今晚之前,绝对是空前的。

于是今夜宾客席位的安排,也颇为有趣。

李家是三进的房子,入第二进垂花门后,左右抄手游廊的中间,是个四方庭院。

这里就是今夜摆设喜宴的主场。

李家为表对女家的尊重,在上首之位,专门设了数席,供高胤待客。

再从下首开始,安排自家这边的酒席,如此一直延伸出去。

上下首的中间,还设置了一道屏风,以此作为隔离。

高胤和那些冲着高氏之名主动投帖前来赴宴的当地士族入座后,今夜的新郎官李穆便来敬酒了。

高胤心中对这个小了自己几岁的妹夫,实是万分不满。

但阿妹人都已经嫁来了,他还能怎样?何况还当着喜宴这么多人的面。

拂李穆的脸面,就是在自己高家的脸上再添一巴掌。

他自然客客气气的。

他都这样了,余下那些宾客,谁敢说半个不好?于是睁眼瞎话,什么天造地设,天作之合,张口就来,又纷纷回敬李穆。

李穆笑容满面,但凡敬酒者,来者不拒,一饮而尽,于是众人喝彩,赞他豪迈。

高胤心中唯有苦笑,待李穆离去,见周遭之人,向着自己奉承拍马,言语乏味,面目可厌,心中倍加郁闷,酒水一杯杯下腹,酒席尚未结束,人便有些醉了,蒋弢忙过来,送他去了预先安排的住处歇下不提。

高胤醉酒离席,士族自然跟着纷纷退席,结伴而起,人还没出李家大门,便旁若无人地议论起李穆挟恩求娶,高峤被迫嫁女一事,说道:“也就高公这般人物,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一言九鼎,重诺如山,方叫他称了心愿,一步登天。只是这等手段,实在卑劣,毫无风度可言。”

另一人道:“一介武夫罢了,你还想他如何?非我等瞧不起寒门庶族,乃是那些人,平日行径本就叫人不齿。一个个挖空心思,一心只想钻营而上,丑态百出。李穆有此良机,还不趁势要挟?只是可怜了高氏女郎,听闻她仙姿佚貌,才学满腹,竟下嫁如此之人,实在是牛嚼牡丹,大煞风景!”说完摇头叹息,一脸痛惜的模样。

这几人趾高气扬,却惹恼了近旁几个座中之人。

今夜来吃酒闹新郎的,除了街坊邻居,还有那群平日和李穆称兄道弟的京口好汉。

所谓“好汉”,说白了,原本其实就是京口当地的“民霸”。

流民南渡,路上艰辛自不必说,更要冒着巨大风险。故为求活命,往往抱团结队,举族迁移。那些能够甩开身后追杀的北兵,经过战乱之地,最后带领随众来到这里的,无不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强人。

大家都逃到了这里,朝廷给的耕种土地有限,贼匪横行,又有当地土著豪绅压榨,为了争夺生存地盘,家家练兵,各族各姓之间,难免也会斗殴,最后强者出头,渐渐出了几个民霸,其中以孙氏孙放之、戴姓戴渊、郭家郭詹最为有名。

这几人的祖上,也和蒋弢一样,皆出仕为官,如今沦落至此,各自吸引流民投靠,又为争夺“令主”地位,相互之间,争斗更甚。而当地豪绅,更是从中煽风点火,巴不得他们自己内斗,如此才有利于自己圈地占泽。

这也是为何,从前京口治安混乱,一盘散沙的缘故。

直到三年之前,局面才得以改变。

当时这三人,为争夺令主之位,设下擂台,比武之时,起了冲突,各自带领族人随众加入斗殴。恰当时,李穆从军中归来,闻讯后,出面阻止,擂台之上,凭着强大的武功和过人的豪气,加上父祖之威,令三人心悦诚服,甘心共举李穆为令主,从此约定各划地盘,和李穆称兄道弟,直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