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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40)

今日李穆成亲,这几人带了贺礼,欣然前来赴宴,位列下首座的首席。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又喝了不少的酒,听到那群士人如此贬损讥笑,怎忍的下去?无不大怒,只是碍于这里是李穆的婚宴场合,这才勉强忍下拔刀之念,其中孙放之,脾气最为暴烈,立刻回讥:“堂堂士族,平日个个自命不凡,高人一等,事到临头,却连个人也救不回来,只能靠我李家兄弟杀入敌阵出手救人!莫说看上了一个女子,就算要人拿命来谢,也是天经地义,谁敢说个不对?”

戴渊风度潇洒,书生打扮,击筷笑道:“孙四弟说得极是!高公高风亮节,戴某极是敬重。前次江北之战,戴某不才,当时也带领子弟渡江投军。虽未立下寸功,却也算是无愧于心。就不知这些个人里,何人曾追随高公于江北战场?既如此瞧不起我等寒门,今夜却又不请自来,论厚颜无耻,丑态百出,我等实在甘拜下风!”

他话音落下,庭院里的宾客,无不哈哈大笑。

士人哑口无言,个个面红耳赤。

当中一顾姓的,名叫顾蔚,从前因了姊妹的婚姻之事,和戴渊本就结有怨隙,按捺不住,冲了回来,怒声道:“戴渊!我等今夜来此,全是看在高都督的面上!若不是有高都督在,你以为我等会来此赴宴?”

戴渊作惊讶状:“咦,怎的你方才没听懂我之所言?我本就是此意!若不是为了奉承高氏,你怎会屈尊和我等共赴一宴?”

他刚说完话,四下便又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之声。

顾蔚这才回过味来,恼羞成怒,仗着酒意,猛地拔剑,咬牙切齿地刺向戴渊,几个年轻气盛的士族子弟也跟了回来,在一旁喧嚷助威。

戴渊拂袖而起,避过了那一剑,冷冷地道:“你要斗,随我出去,我奉陪到底!”

顾蔚怒火冲天,提剑乱砍一气,见砍不中人,改而狠狠斫向面前一张案几,突然手腕被人捏住,整条臂膀立刻麻木,五指握不住剑,长剑立刻坠地。

那人松开了他的手腕,随手一抄,剑就到了他的手上。

李穆来了,“唰”的一声,挽了个剑花,雪白一团剑气,从顾蔚面门掠过。

顾蔚大惊,下意识地抱住了头,接着腰间一沉,长剑已被插回到了自己佩于腰间的那柄剑鞘之中。

李穆夺剑,归鞘,过程迅如闪电,顾蔚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结束。

他回过神儿,见自己还抱着头,周围无数目光瞧了过来,讪讪地放下了手,对着李穆,想发怒找回点场子,又没这个胆量,定在那里,脸涨得通红。

李穆微微一笑,目光扫过面前那一群士人,道:“今夜李某喜事,承蒙各位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不胜感激。长兄醉酒,已被送去歇息。诸位若愿再留下,李穆有酒必饮,何妨舍命陪君子,若无意留下,便恭送大驾。再若有话,待明日长兄酒醒,诸位自去寻他说道便是。诸位意下如何?”

那些士族之人,对他实是有些忌惮,哪里还敢闹事,见他给了台阶,忙趁势而下,纷纷告辞,那顾蔚狠狠瞪了戴渊一眼,夹杂在人群里,也匆匆离去。

李穆送了几步,待那些士人走了,转向其余客人,笑道:“无事了!诸位继续,今夜不醉不归!”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应好,觥筹交错,又热闹了起来。

孙放之和戴渊相互使了个眼色,笑嘻嘻地拉着李穆,定还要灌他酒水,一副非要将他灌趴下的架势。幸好三人中的郭詹年纪最长,人也最是稳重,知他今夜已是喝了不少,替他挡下了,放他离去。

李穆终于得以脱身,在身后众兄弟的取笑声中,朝着位于东厢的洞房而去。走到抄手游廊,远远看见那扇房门里透出的一片昏红灯火,脚步慢慢地停了下来,凝立了片刻,终于再次迈步,朝着那扇门,走了过去。

阿菊就在门口,直挺挺地立着,两旁站了七八个仆妇和侍女,看见李穆来了,仆妇和侍女向他屈膝行礼。

李穆停在了阿菊的对面。

阿菊迟疑了下,开口低声道:“李姑爷,我家小娘子路上疲乏,方才已是歇了,人也睡了过去,姑爷稍候,我这就进去,将她唤醒。”说着转身,就要推门入内。

“不必了,我自己进去便可。”

李穆道。

借着头顶那盏红色灯笼里透出的光,阿菊打量了下他的样子。

虽然说话清晰,语调听起来也很平静,但他脸上带着浓重的酒色,晚上显然已经喝了不少的酒。

“还是我先去唤醒她吧——”

她蹙了蹙眉,压下心中愈发强烈的不满。

她不放心,就这样将睡了过去的阿弥交给这个可能已经半醉了的男子。

纵然这男子如今已经是她的郎君。

谁知道他会如何粗鲁对待她从小看到大的娇娇小娘子?

她说完,又要转身入内,才抬手,身侧已伸过来一只手臂,手掌压在了门环之上,挡住了她的路。

“不劳你了,我自己进去。”

李穆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

阿菊慢慢转头,和这个男子对望了片刻。

他不是在和她商榷,更不是请求。

她在他投来的两道目光里,读出了一种发号施令般的不容抗拒的意味。

阿菊咬牙,终于,慢慢地退到了一边。

李穆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抬脚,跨进了门槛。

……

洛神也没想到,自己竟会睡得如此没心没肺。

或许是从知道婚事确定后的那一天起,直到今夜,这些时日以来,她总是悬着一颗心,想东想西,可是却又想不出什么真正能让自己定下心来的东西,所以倍感焦躁。

她真的有点累了。

今夜一切尘埃落定,人反正都被送进了洞房,脑子反而一片空白,加上走了水路,在晃悠悠的船舱里渡过几天,身子一挨到身下那张稳固又柔软的床,整个人一放松,就这么沉入了黑甜乡,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这大约是这些时日以来,她睡得最好的一次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才醒来的。

依稀只记得,刚躺下去的时候,耳畔还能听到外头酒席间传来的隐隐喧闹之声,屋里的那对喜烛,也才烧下去不过寸许。

而此刻,她的耳畔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宁静得仿佛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她眼皮子微微动了动,一双睫毛轻颤了下,慢慢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自己面前,似乎压了一团黑色的影子,仿佛是个人形……

她定了一定,猛地睁大眼睛,突然间清醒过来,整个人似是被针戳了一下,飞快地爬坐了起来。

就在片刻之前,她醒来的时候,对上了一双居高俯视着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双男子的眼。

他背对着烛火,眸光暗沉。

也或许是背对光的缘故,神色间,仿佛还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烛火将他身体轮廓描成一个放大了的黑色暗影,投在她的身上。

这男子,就这么坐在床榻之前看着她睡觉,无声无息的,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何等可怕的一种感觉。

也不知道自己怎竟会睡得如此死,连屋里进了个人都丝毫没有察觉。

洛神的一双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下滑的被角,裹着自己的身子。

她的脸色微微苍白,心怦怦地跳,睁大一双眼睛,盯着面前这个吓了她一大跳的陌生男子。

他就是她的新婚丈夫李穆,她知道。

白天在码头,她只远远地看了他一眼,此刻,才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

见她醒了,他就站了起来。被身后烛火投出的那道暗影变得更加高大了,随了他的动作,晃动着,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了其中。

“阿弥,你醒了?”

他微微一笑,朝她俯身下来,唤着她的小名,声音低沉,却出乎意料得温柔,身上方才那种令洛神感到甚至有点毛骨悚然的阴郁之感,彻底消散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