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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6)

少女年岁应该不大,声音却带了一种威严之感。

刁奴们再不敢怀疑,急忙放开了少年。

牛车再次启动,掉头朝前去了。

“阿姐,谢谢你呀——”

那女孩儿的娇稚嗓音,隐隐再次传出,已是带了几分欢喜。

“实是拿你没有办法。下次再不要这样了。天下之大,你哪里管得来这许多的事……”

叮铃叮铃的铜铃声中,风中的花香和那女孩儿的娇软声音,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

那时候,那个被铁钉透掌钉在道旁的少年,又怎敢想象,有一天,卑贱如他,竟能娶到牛车里那个他曾惊鸿一瞥,冰雪玉人儿般的小女孩?

……

李穆微笑着,望向她的目光,变得愈发柔和了,忽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闭了闭目,试着捏拳,脸色骤然一变。

再次睁开眼眸之时,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冰冷而阴森,隐着一种深深的,受伤般的痛苦和绝望。

“你在我的杯中,做了什么手脚?”

他一字一字,厉声问道。

方才是今夜二人相处不过短短片刻的时间里,她又一次看到他对自己笑。

难以想象,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李穆,于内闱之中,竟是如此温柔之人。

她被吓住了,更是吃惊,实是不明白,就在方才,他的笑容和望着她的的目光还叫她感到有些耳热,才不过一个眨眼,为何变得如此冰冷,甚至叫她害怕。

她呆呆地望着他布满煞气的一张苍白面容,双唇微张,不知该如何作答。

“郎君……你怎的了……可是哪里不适?”

她犹豫了下,试着朝他伸出了手,却被他一掌挥开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披着敞襟的衣裳,赤脚大步朝着门口的兵器架奔去,脚步却带着虚浮,仿佛醉了酒的人。

才奔出几步,李穆想了起来。

今夜大婚,兵器为凶,那架子被撤了出去。

“来人——”

他朝外厉声唤了一声,身形一个趔趄,肩膀一晃,身躯竟撞压在了近旁的凭几之上。

几上酒壶杯盏纷纷落地,发出碎裂之声。

高洛神终于意识到了情况不对,慌忙披衣下床,追了上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臂膀。

“郎君,你怎的了?”

他没有回答,朝外又厉声吼了一句“来人”,随即再次推开她,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外而去。

尚未走到门口,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声。

“大司马,不好了——”

门被人仓促推开,一个先前被派来侍奉高洛神的李府仆妇奔来,满脸的惊恐。

她尚未说完话,一声惨呼,一柄利剑从她后背贯胸而出,人便倒在门槛之上。

从小到大,高洛神何曾见过如此的景象?尖叫一声。

李穆面额触地,紧闭双眸,神色痛苦,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滚滚而下。

一丝殷红的血线,正慢慢自他唇角沁了出来。

高洛神惊呆了。

此刻,一群身穿甲胄的士兵从门外蜂拥而入,个个手持染血刀剑,转眼之间,便将李穆围在了中间。

喜烛跳跃,火光照亮了士兵身上的甲胄和刀剑,闪耀着猩红色的冰冷光芒。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

“你们是谁的人?要干什么?”

她惊怒万分,厉声叱道,正要奔向李穆,看到门外又进来了两个男子。

“阿嫂!你莫怕!”

那个面若冠玉,手执长剑的青年男子,飞快奔到高洛神的身边,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强制从地上李穆的身畔拖开。

正是她从前的小郎,陆柬之的阿弟陆焕之。

陆柬之在世之时,陆焕之对这位大兄极为崇拜,爱屋及乌,对高洛神也十分敬重。陆柬之于七年前不幸死于征伐西蜀的战事后,高洛神始终以未亡人自居,陆焕之也一直叫她阿嫂,没有改口。

另个壮年男子,则是宗室新安王萧道成。

太康帝在逃难路上临终之前,他和李穆同被指为辅政。李穆掌握大权后,萧道成被迫迎合。今夜李穆迎娶高洛神,萧道成自然是座上宾。

就在看到陆焕之和萧道成的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高洛神什么都明白了。

这二十多年来,她确实被父兄家人保护得极好。

但这并表示,她什么都不懂。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阿姊、宗室、陆氏的谋划而已。

借着一场示好般的联姻,解除了李穆的防卫。

而她,充当了那个以美色诱人,将酒倒到毒杯里,送到李穆手中,再让他毫无防备喝下去的人。

前堂宾客,此刻还在痛饮欢庆,谁人可以想象,本当万千旖旎的内院洞房,竟上演了如此的阴谋诡计,刀光血影。

她浑身冰冷,双腿发软,人几乎站立不住。

被陆柬之持着,经过他的身边时,她看向俯曲在了地上的那个高大背影。

“阿嫂,快走!”

陆焕之显得激动异常,不停地催她。

一边是阿姊、夫族、皇室,一边是一个算上今夜也不过只和自己见过两面的陌生之人。

一切已是注定。

纵然她并不愿意,这一刻,什么也无法改变了。

她闭目,眼泪潸然而下,转过头,颤抖着,迈步就要随陆焕之离去时,斜旁里忽探过来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脚腕,手劲如此之大,攥得她脚腕碎裂般地疼痛。

高洛神慢慢低头,对上了地上李穆的两道目光。

他躺在那里,睁开了眼睛,头转向她,脸色苍白,面庞扭曲,眼底布满了爆裂的血丝。

一道猩红的血水,从他眼睛里顺着面庞蜿蜒流淌而下,染得他目光也仿佛变成了血色,那血色的阴鸷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定定不动。

“不是……”

她摇头。

不是她。

可是才开口,话声却又颤抖着哽在了喉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剩双眸中的闪闪泪光。

“李穆,你杀我叔父,我和你誓不两立!今夜便是你的死期,受死吧!”

陆焕之咬牙切齿,举起手中之剑,朝李穆那只抓着高洛神脚腕的臂膀,砍了下去。

“不要!”

高洛神猛地闭目。

下一刻,她感到脚腕一松,伴随着噗的剑尖入肉之声,身畔有人倒了下去。

她瑟瑟发抖,泪流得更凶,终于睁开眼睛,僵住了。

她看到李穆竟支起了身体,单膝跪于地上。

他的一只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从陆焕之手中夺来的长剑,手背爬满了暴凸的青筋,犹如就要绽肤迸裂。

鲜血沿着剑刃,一滴一滴地从剑尖上溅落。

而陆焕之,已经倒在了她的脚下。

他的身体微微抽搐,圆睁双眸,目光渐渐涣散之际,神色之中,依然满是不可置信。

他的心口位置,多了一道破口。

一剑穿心。

一团一团的血,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出。

血迅速地染红了他的衣裳,慢慢流到了地上。

高洛神再也支撑不住,软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宛如一个溺水之人。

李穆呕出大口大口的污血,随即抬头,以剑尖支地,撑着身体,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最后挺直肩背。

“我在此!要取我性命,来!”

他盯着前方萧道成,血眸闪闪,厉声喝道。

所有人都惊呆了。甲兵被他杀气震慑,举着手中刀剑,一时停住。

“杀了他!孤王重赏!”

萧道成嘶声。

甲兵们对望一眼,齐齐朝着李穆涌了上来。

李穆挥臂之处,一只戴着甲盔的头颅便被削落在地。

半空断颈喷出的血柱,如同漫天血雨,洒满一地。

“挡我者,死!”

李穆血目通红,手中执了滴血之剑,一步一步,朝前迈步。

甲兵们面如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