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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7)

这些士兵,都是萧道成的心腹,为了确保今夜一击而中,精挑细选,无不是勇猛之辈。

但是他们面对的这个对手,却是曾经数次统领大虞军队北上征伐,令百万胡虏亦闻之色变的那个南朝战神。

纵然此刻他已如笼中之兽,折翼雄鹰,但被他那惊人的悍猛武力,更被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凛凛神威所慑,他每前进一步,甲兵们便后退一步,竟无人再敢阻拦。

萧道成没有想到,中了烈毒的李穆,竟还神勇如斯。

他神色大变,转身要退,已是迟了,李穆向他后背,猛地掷出手中长剑。

长剑宛若箭簇,飞火流星般地追赶而至。

这一掷,似是凝聚了他最后的全部气力,剑身深深地插在了萧道成的后背,透胸而出,剑柄因了余力未消,半晌,依旧微微颤动。

萧道成扑倒在地。

一个甲兵终于回过神,狂叫一声,从后,一剑深深刺入李穆的后背。

李穆胸膛透剑,慢慢地转身,盯着那个袭击自己的甲兵,凝立。

周围仿佛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他前胸后背鲜血滴答滴答坠地发出的轻微响声。

一阵夜风吹入,红烛摇曳,他染满鲜血的面容,在烛火里半明半暗,宛若出自阿鼻地狱。

那甲兵和他对望片刻,渐渐面露恐惧之色。

“大司马,饶我……”

他松开了剑柄,一屁股跌坐在地,随即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李穆一个反手,拔出了插在后背的那柄染满自己鲜血的剑,一双血眸,鹰顾狼视,扫向四周剩余士兵。

士兵们惊恐地看着他,慢慢地后退。

也不知是哪个起了头,转眼之间,争先恐后,奔出了屋。

到处是血。空荡荡的屋里,只剩地上几具横七竖八的尸身。

“锵”的一声,李穆掷剑在地。

他咽下了胸间不断涌至喉头的甜腥,缓缓转头,看向还坐在地上的高洛神。

她的脸色,已经白得如同死人了,睁大一双美丽却空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踉跄着,一步步地走回到了她的面前,最后停在了距离她不过一人之遥的面前。

两人便如此,望着对方。

她流泪,他流血。

血不停地从他七窍淌下,他的身体渐渐摇晃。

忽然,整个身躯,宛如一座崩塌了的山峰,轰然倒下,压在了她的身上。

高洛神被他沉重的身躯压得后仰,倒在了地上。

她的鼻息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

那是他的血的味道。

她感到一双冰冷的,潮湿的大手,摸索着,来到了她修长而光滑的脖颈之上,最后捏住了她的后颈骨,爱抚般地摩挲了下,随即猛地发力。

一阵钻心的疼痛。

只要他再稍稍发力,她的细弱脖颈,便会如同芦苇般断折了。

她闭目,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预想中的那一幕,并未到来。

那双手,竟渐渐松了气力。

有什么滚烫的,仿佛雨点般的湿润,一滴一滴,溅落在她面庞之上。

她慢慢地睁眼。泪眼朦胧中,看到他那张面庞,停在了距离自己不过半肘的额头上方。

他死死地盯着她,表情僵硬,眼中淌出的血,滴溅在她面额之上。

“大司马,放开阿妹!”

仿佛不过短暂的片刻,又仿佛已经过了很久,洞房的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焦急万分的喝声。

高洛神的堂兄高胤也赶到了。

李穆充耳未闻,双手依旧那样搭在她的脖颈之上,定定地看着她。只是,眼中最后一缕生息,渐渐湮灭,直到彻底消失。

他的头,忽软软地压了下来,额轻贴于她面庞,再也没有动过。

而那血眸,始终睁着,未曾闭合。

……

曾已一己之力撑起半边巍巍天下的南朝传奇战神李穆,便如此死在了他的洞房之夜。

他的亲信,当夜大半醉酒,全部都被剪除。

而他旧伤复发,不治身亡的消息,是在半个月后,才发了出去的。

外人只道天妒英才,谈及他经营多年的北伐大业功败垂成,无不扼腕叹息。

高太后带着幼帝,亲自为他祭奠,追封荣衔,身后之事,荣哀至极。

高洛神大病了一场。

事后,高太后前来探望,对她说,李穆平日防范极严,若要除他,必一击而中,否则必遭反噬,无异于自寻死路。

以此种方法除他,她亦是无奈。

至于事先未曾告知,是怕她知情后,言行有异,以李穆之审慎,恐引他怀疑,到时非但不能除他,反而引祸上身。

高太后说,她之所以下定如此决心,并非全是为了登儿,亦是为了高家。

倘若日后他篡位称帝,他如何会善待士族门户?今日之陆、朱,便是明证。

高太后解释之时,高洛神始终闭着眼眸,神色冷漠。

待高太后解释完毕,她慢慢睁开眼睛,冷冷一笑。

“阿姊,宁叫汉家永失北地,也不可叫萧室失了这一隅偏安天下,这才是你的所想吧?”

高太后面露微赧,沉默不语。

“愿我大虞国祚延绵,能如你所盼,如此,我也算是还了从前你对我的情分。”

她凝视着高太后,说道。

……

高洛神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包围着。

倘还有来生,那男子亦记得前尘旧事,再见面时,该将如何?

胸中最后一口气,随了这一闪而过的最后一念,逸去了。

她随春江潮水,慢慢地沉入了漆黑无边的世界。

第5章

三月暮春,建康城外风和日丽,草长莺飞。

洛神坐在牛车里,出城去往白鹭洲。

管事阿七叔带着几个家人,前后左右,仔细护了牛车同行。

除非是由技精驭人特意驱着竞行,否则平日,牛车行进速度舒缓,人坐车上,较之马车要平缓许多,更受养尊处优的士大夫的青睐。这也是为何如今牛车盛行,建康城里罕见骑马之人的缘故。

但即便这样,阿大叔还是小心翼翼,命驭人驱得慢些,再慢些。

因前两日,洛神在家中秋千架上不慎滑摔下来,所幸架下芳草如茵,是片春泥软地,当时虽晕厥了过去,但很快苏醒,并无大碍,连皮肉也没擦伤。

但也吓得阿七叔不轻。

故今日,拗不过洛神要出来,路上自然万分谨慎,唯恐她又有个闪失。

当时摔了醒来后,洛神觉得脑瓜子有点痛,人也迷迷瞪瞪的,仿佛脑袋里突然塞了团浆糊进去,模模糊糊,记得做了个什么梦。

可是任她怎么想,又想不起来。

就好像在一片满是迷雾的林子里迷路了的感觉,很是烦人。

当时她捧着脑壳,想了片刻后,就撒开不管了。

因为比起这个小意外,她还有更烦心的事情。

系在犍牛脖颈上的那枚金黄色的铜铃,随了牛车前行,一路发出悦耳的叮当叮当之声,仿佛在提醒着她,车厢外春光烂漫,正当行乐。

洛神根本没有这个心情。

她愁眉苦脸,一只略带肉肉的玉白小手撑着小巧漂亮的下巴颏,支肘于望窗之上,渐渐地出起了神。

记得去年这时节,为了庆贺自己年满十五,母亲还在白鹭别庄里,为她举办了一场曲水流觞。

当日,整个建康城里士族门第的闺中少女几乎全部到来。

连数年前已嫁作东阳王妃的阿姊,也特意从东阳郡赶了回来,为的就是庆贺她的及笄之礼——女孩儿一生中被视为仅次于婚礼的最重要的一个仪式。

清流萦绕,临溪濯足,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当日纵情嬉乐的一幕,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只是没过多久,周围的事情,便一桩一桩地令人愁烦了起来。

先是有消息来,北方羯胡当政的夏国虎视眈眈,正厉兵秣马,意图南下吞并江南。从去年下半年起,身为徐州刺史的叔父高允便带着堂兄高胤北上广陵,募兵备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