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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62)

她面带微笑,话音落下,屋里一片寂静。

萧永嘉望了她一眼,眉头动了动,似想开口说话,终还是止住了。

“阿家!”

洛神走到了卢氏的身边,眼里还含着方才被气出来的闪烁泪光。

卢氏低声安慰她:“阿家真无事,有蒋家阿嫂照应。你阿母不辞辛劳,远道来接你,眷眷之情,令我动容。你且安心随她回吧。”

都到了这地步,洛神心知自己也只能先回了,否则以母亲的脾气,只怕这边会更难做,只能点头。

萧永嘉见女儿肯回了,脸色这才稍稍转霁,站起身,看了眼阿菊。

阿菊会意,上去道:“既如此,我便叫人去收拾小娘子的行装。小娘子今夜且与长公主歇在庄园,明日动身吧。”

卢氏摸到了洛神的手,轻轻拍了拍她手背,笑道:“去吧。待穆儿归来之时,叫他再去接你。”

……

洛神和吧嗒吧嗒掉眼泪的阿停道了别,随萧永嘉去了庄园。

京口令孙宁,和本地及邻县士族听闻消息,纷纷赶来拜见。

萧永嘉怎会和这些人应酬,叫人统统打发了去,一个也没见。过了一夜,次日早,便带着女儿登车去往码头,坐上停在那里的船,走水路回建康。

码头附近本就热闹,加上这日恰逢当地集市,路上更是车水马龙,但有长公主仪仗开道,加上京口令亲自相送,路人自是纷纷避让。慢虽慢了些,一路倒也没有停塞。

洛神因心里头还有气,人虽跟着萧永嘉回了,但从昨晚起,便没怎么和她说话,此刻坐在车上,也是如此,独自抱膝而坐,一语不发。

萧永嘉见女儿闷闷不乐,不禁想起昨日和那卢氏见面时的情景。

在她的想象里,李穆既是如此无赖卑劣之人,生养了他的母亲,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了这先入为主的印象,加上认定女儿在他家吃苦,昨日见面,态度自然不会客气。

没想到对方竟不似自己想象中的模样,非但如此,颇有风度,相形之下,倒显得自己无礼了。加上昨晚后来,她问阿菊为何不早劝洛神回家,阿菊说了一句,道李穆离家前的一日,卢氏确曾主动开口叫小娘子回建康,只是小娘子自己拒了。心里不禁有点后悔,但想想,又是生气,忍不住抱怨:“阿娘一心为了你好,知那李穆走了,没见你回,怕你自己脸皮薄,开不了口,索性来接。你倒好,非但不领我的情,还为了个外人和我置气!这地方哪里好了?我生养了你十六年,这才几日,难道竟比不上一个强把你从阿娘身边夺走的武夫的娘?你偏心至此,实是叫我伤心了……”

丈夫本就冷待自己,一向贴心的女儿,出嫁才这么几日,竟也不向着自己了。

萧永嘉心中一酸,偏过了脸。

洛神看了母亲一眼,见她扭脸过去,眼圈仿佛微微泛红,想起她平日对自己的好,心里一软,如何还绷得住,转身便抱住了她的胳膊。

“阿娘,你待我好,我岂会不知?我不是不想回,也不是偏心,更不是故意要气你,只是阿家人真的很好。你一来,就说那些话,叫阿家听了,会如何做想?”

萧永嘉见女儿终于肯和自己说话了,心里才舒服了些,反抱住她软软身子,搂入怀里,哼了声:“我管她如何做想!她怎不想想,她儿子将你强行从我身边夺了去,害了你的终身,我心里又是如何做想?”

洛神心里一团乱麻,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萧永嘉轻轻拭了拭眼角,露出笑容:“罢了,不说了!你这回随阿娘回去,安心住下就是,别的不必多想……”

她说话间,车忽然停了下来,不再前行。

萧永嘉问向车窗之外:“怎的了?”

随行道:“长公主毋躁。前头路被堵了,稍侯便通。”

萧永嘉撩开帘子,瞥了一眼,看见前方道路中央来了一架八人抬的棚顶高舆,上头坐了个女天师。

那女天师脸覆白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在外,因有些距离,也瞧不大清楚。只看见她一身道袍,飘飘曳曳,却也遮不住曼妙身姿,偏又宝相庄严,端坐在高舆之上,一种超凡脱俗的模样。身后更是跟了几十名的信众,男女老少,混杂其间,口中呼着道义,浩浩荡荡,招摇过市,于街道正中,和自己相向而来。

瞧那排场,竟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分。

萧永嘉在白鹭洲时,虽常在道观出入,有时兴之所至,自己也穿道袍,但其实,她一向随了丈夫,并不奉天师教。去道观,不过也是因那老道姑时常主动来拜访她,见她见多识广,言语诙谐,为打发漫长难渡的日夜光阴,这才渐渐有所往来。

萧永嘉蹙了蹙眉,低低地哼了一声:“装神弄鬼!”随手放下了帘子,等着对方避让。

不料,那女天师竟似自持身份,不肯让道,领着身后那群信众,停在了路的中间。

京口令孙宁见状,赶了上去。

天师信徒如今遍布三吴,信众奉若神明,路上倘若如此相遇,似孙宁这种普通地方官员,不得已都要为之让道。

但此刻,那头却是清河长公主。以长公主之尊,怎可能让道于女天师?

孙宁认得其中随行的护使邵奉之,过去言明,道对面是长公主车驾,叫这边先避让,好让长公主先行通过。

邵奉之迅速看了眼对面,忙到高舆前,低声道:“阿姐,莫若先让一让……”

舆上的女天师却恍若未闻,低垂双目,依旧端坐其上,一动不动。

道旁路人见状,面露惊异,纷纷停下,观望着这相对停在路中却互不相让的两拨人马,低声耳语。

也不知是哪个起了头,女天师身后的信众,竟突然又齐声高呼道义,簇拥着高舆,竟似要继续前行,一副逼迫长公主先行让道的架势。

京口令暗吸一口凉气,急得脑门冒汗,要再开口,那头车舆里,突然传出一道冰冷的妇人之声:“天师教老道首去世后,继首张祥,方前些日,还来建康投贴,要拜我夫君。你又算个什么,见了我,不拜便罢,我也不和你计较,竟还狂妄至此!莫非真以为自己是神人下凡?”

“开道!凡挡路者,一概以忤上之罪捉拿!”

天下人都知道,高相公娶长公主。

传言长公主性悍,厉害无比。

今日虽不见其人,但听闻其声,果然是名不虚传。

道旁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变得鸦雀无声,瞪大眼睛看着。

萧永嘉出远门,护卫仪仗自然同行。她一声令下,前头那数十甲卫便齐齐应是,持着手中戟杵,继续朝前走去。

抬着高舆的八个壮汉,平日本是威风凛凛,目中无人,此刻眼见情况不对。

对面那些个甲卫,威武雄壮,手持武械,转眼就逼到了面前,何来胆气继续作对,纷纷后退,一时高舆不稳,座上那女天师坐不稳身子,晃了几下,险些一头栽下,幸好邵奉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急忙命人退让到一旁。

一阵乱哄哄后,长公主车驾走了过去,转眼扬长而去。

女天师虽很快又坐稳了,却未免有些狼狈。邵奉之忙放下遮幔,又忙着重新组队,命人继续前行。

妇人身子掩于幕后,双目却透过幕帘缝隙,死死地盯着前方那架渐渐远去的高车,目中射出怨恨厉色,手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却丝毫不觉疼痛。

快要二十年了!

当年的自己,被这个姓萧的女人夺了所爱,也毁去了一切。

这些年来,她忍辱负重,如同活在暗夜,和行尸走肉,全无分别。

而这个女人,她却依旧拥有一切。地位、丈夫、女儿,还是那么高高在上,生杀予夺,不可一世。

这世道,何其不公!

她邵玉娘发誓,终有一日,她定要复仇,要颠覆这不公的世道,要把这个女人碾在脚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