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春江花月(85)

洛神从小学习音律,抚琴吹箫,自都不在话下。

她尤擅长吹箫。

记得十四岁那年的曲水流觞戏上,她坐于溪流上游的一株桃花树下,陆柬之在下游的溪畔,听到她吹奏当时名曲《东风引》,便取琴应和。

一箫一琴,玉音玲琅,一曲合奏罢了,余音袅袅,当时满园之人,听得如痴如醉。

也是那次之后,高氏女郎和陆家柬之天生璧人的名声,才传扬了开来,全建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是如今,那些都已成了过往。

洛神已经许久没有吹箫的心情了。

她身边自然带了一只玉箫。那日午后,本是一时兴起,叫人拿来,吹了一曲,阿停听得如痴如醉,嚷着也要学。

洛神反正无事,便耐心教她,如此一个教,一个学,时间过得飞快。

这一年的岁暮,便是如此,在阿停每日天不亮就发出的不成曲调的乌里乌拉的箫声里,安静而快乐地过去了。

入了正月,才没几天,还在养着脚的洛神听到了个消息。

李穆找出了天师教暗藏在山里的一个私穴。在那里,不但囤积了数量惊人的钱粮——皆都来自信众的奉献,还有数百朝廷严令禁止私藏的器械。

这些都罢了,在那里,果然找出了先前村民报官失踪的几名妇人。将那些妇人解救带回来后,妇人蒙头大睡,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经查问,个个竟茫然不知自己经历了什么,只道先前听说入教能发米粮,便去往香坛领取,当时被引入后殿,喝了一杯赐下的符水,随后便什么记不得了。知原委后,软弱的哭天抢地,嚷着不肯活了,性烈的暴跳如雷,操起菜刀就要去和天师教的人拼命,更不用说妇人的家人了。

当日,附近几个村的村民全部涌了出来,个个手持扁担锄头,冲去天师教的香坛,见女天师和那些亲信早就不知逃去了哪里,

激愤之下,将里头东西砸了个稀巴烂,还不解气,又放了一把火,将香坛也烧了个一干二净。

京口令趁机下令,将天师教从本地驱逐出去,一个不留。

京口民众多来自北方,性情粗豪,信奉天师教的人本就不多,那些信众里,除少数骨干和死心塌地者外,其余名为信众,其实不过也只贪图信教能得到的好处而已。如今见闹出了这样的大事,引发众怒,官府又公开驱逐,谁还真的会追随女天师到底?纷纷脱教。

才不过数日,原本声势浩大的天师教众,便在京口一带销声匿迹。

在民众一片痛打落水狗的骂声里,正月十五,如期而至。

这一天,南方的家家户户,早上忙着煮粥祭祀蚕神,傍晚抬着假人到圊屋或猪圈之旁,迎接神通紫姑,卜问这一年的蚕桑好坏,家运凶吉。

除此之外,原本北方才有的风俗,如今也渐渐南下。建康和许多繁华的南方城池,到了正月十五的月圆之夜,满城火烛,鸣鼓喧天。

京口和江北不过一水之隔,民众又多来自北方,十五之夜,自然少不了庆祝。民众纷纷提着自家制作的各式花灯,扶老携幼涌出家门游街玩耍,倡优杂技,夹杂其中。

城东城隍庙一带,更是灯火通明,民众充街塞陌,热闹极了。

洛神那只扭了的脚,养到现在早已痊愈,行走自如。

今夜元宵,阿停又是个喜欢凑热闹的,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才早上而已,便提了自己做的一盏兔子灯,撺掇洛神晚上出门上街。

洛神自己本也不过只是半个大人,前些时日又在家里闷了这么久,除了晚上睡觉,李穆根本就没怎么在她跟前停留过,被阿停一撺掇,忍不住也心动。

卢氏适时开口,叫儿子带着洛神和阿妹出去逛逛,李穆答应了。

洛神心里不禁雀跃,竟也和阿停差不多了,心里只盼天能早些黑下来才好。终于等到可以出门了,她叫阿菊和琼树等人都不要跟着,随意出去玩便是。自己换了身寻常的衣裙,打扮得宛若一个小户出来的温婉新妇,被阿停挽着,两人一道出了门。

李穆也是一身常服,唯一和普通人的区别,就是腰间悬了一柄长剑。

他跟在她两人的身后,一路行来,一声不吭,只在阿停回头问他什么之时,才会回答一两句罢了。

洛神和阿停来到城隍,那里热闹极了。东瞧西看,阿停被一个卖兽面的摊子给吸引了,停了下来。

洛神看了一会儿,也觉有趣。

那摊主是个小后生,见摊子前来了个容貌极美的小妇人,看穿衣打扮,似出自小户人家,起先还没认出是谁,只顾悄悄看了一眼,又看一眼,一时挪不开眼睛,忽见她伸出一只白嫩小手,指着两只面具说要买,回过神来,急忙捧了过来,红着脸道:“都是我自己做的,也不值钱。小娘子若是中意,送你两只也是无妨。”

阿停高兴坏了,急忙点头,伸手就接,被身后伸过来的一只手给阻拦了。

回头,见阿兄已经递过了钱,对那后生道:“这钱可够?”

当地见过洛神面的人有限,但李穆却是无人不识,那后生突然看到他现身,这才反应了过来。

原来这美貌小娘子竟是传闻中下嫁了他的高氏女郎。

后生哪里还敢再多看洛神一眼,慌忙接过钱,嘴里喃喃地道:“够了,够了……”

李穆淡淡一笑,接过兽面,递给了洛神。

阿停心疼钱,凑到洛神耳畔嘀咕了一声,埋怨阿兄白白费钱。

洛神咬唇忍笑,接过他买来的面具,和阿停一人一张。

阿停挑了只金蟾,自己的是一只狴犴。

她戴上兽面,透过两只挖开的圆孔看着外头的灯火街市和人来人往,心里感到快乐极了。

这个晚上,这一刻,她是无忧无虑,抛开所有心事的人。

……

继续逛了一会儿,遇到了蒋弢沈氏夫妇和他们的一双儿女,寒暄了几句,孩子王阿停就牵了两个小孩,跟着蒋氏夫妇一道走了,只剩洛神和李穆两人。

洛神戴着兽面,继续边走边逛,看看停停。

李穆还是跟在她的身后,一言不发,但却寸步不离。

洛神又买了几只小面人,小糖人,转头顺口叫他给自己拿着。

这里是城隍门前,人最多的地方。几乎走个几步路,迎面就会遇到一个和李穆打招呼的京口人。

他双眼盯着洛神递来的面人糖人儿,飞快地看了下左右,似乎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洛神并未多想,见他拿了,便继续逛着,过了一会儿,无意回头,发现不知何时起,他的脸上竟也多了一张兽面。

他戴的是睚眦,漆黑的兽面,狰狞威武,戴在他的脸上,意外得和他相称。

好看是好看,也应今晚的景。

但洛神忽然也明白了。

分明是他嫌替自己拿这些丢脸,这才用面具遮脸,免得被人认出吧?

她盯了他一眼,暗暗哼了一声,想到这些天来,他除了每晚给自己捏脚之外,对自己竟诸多冷淡,心里忽然起了个捉弄他的念头,转身就朝人多的地方挤去,挤了进去,一个猫腰,悄悄藏到了城隍庙门前那块石碑的暗影之后。

李穆立刻发现她不见了。

他左右看了下,拔掉兽面,面露焦急之色,在人群里不停地找她,一口气竟拦住附近好几个路过的和她穿着相似衣裳、戴相同兽面的妇人,不顾妇人的惊叫,翻她们的兽面。

他在她的面前,一向是老气横秋……恩,这么说不好,还是用沉稳如山来形容吧。

洛神从未见他露出过如此的焦急之色,躲在石碑之后,悄悄露出半个脑袋,偷偷窥了片刻,心里这才觉得解了点气。

看看也差不多了,正要出来,一个眨眼间,发现他竟然不见了!

这下轮到洛神心慌慌了。

他个头很高,站在人堆里,属于一眼就能看的见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