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微笑着点头，并无多话，反倒兴致盎然地看向她身旁的人。
好似他们之间早已埋下了渊源。
谢持则显得格外平静：“学长，好久不见。”
不是。
好端端的探病怎么就变成了大型认亲现场？这两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居然是同一所学校的前后辈关系？
黎念强忍住吐槽的冲动，打断他们叙旧：“我师父身体怎么样了？”
学长看向她，神色立马变得凝重起来。他压低声音：“妈的情况不是特别乐观，已经确诊肺癌三期，但好在暂时能吃靶向药控制住病情。我们全家都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总而言之，走一步看一步吧。”
黎念忽觉眉心狠狠一跳，整个人重心不稳，跌进身后的怀抱里。
“怎么会……”她实在不愿意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事实，头摇得就像拨浪鼓，嘴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怎么会是癌症？我师父她从来都不抽烟，也没有其他不良嗜好，怎么能被肺癌找上门……”
学长叹息不已：“和家族遗传有点关系，也可能因为经常昼夜颠倒，过度操劳。还有，飞行员在工作中受到的辐射量太大了，也保不准是这个原因……”
话罢，他用怜悯的眼神扫视一眼并肩而立的夫妻二人，却又不着痕迹收回。
黎念没把他的话全部听进去，而是吸了吸鼻子，抹干眼泪强颜欢笑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师父吗？”
“请便。”
推开门就看到方荣华正坐在窗边侍弄花草的情形，地上还散乱着用来捆扎花束的彩纸和飘带。大抵都是来探病的亲友送的。
她穿着再寻常不过的家居服。头发为了方便打理，被修剪到齐耳的长度。
听到门口的动静，方荣华放下花瓶，回眸望过去。见到来人，她眼里霎那间迸发出火花一般的惊喜，但很快就归于寂灭。
她用手支撑着座椅扶手站起来。
“真不巧哪，让你们看见我这么不体面的模样。”
第60章
塔耳塔洛斯身不由己
师父瘦了好多。
黎念如是想道，伫立在门口迟迟不敢上前。
虽然还不至于形销骨立，但她标志性的圆脸却已经凹陷下去，换由颧骨高高顶起。
“师……父……”黎念喉头一哽，艰难地发出声音。
眼前这个面色蜡黄的中年女人熟悉又陌生，让她觉得心脏正被一瓣一瓣地撕开。
方荣华曾经说，自己不到四十五岁就开始大面积地长白头发，为了显得有精气神，她会及时把发根新长出来的风霜染黑。
但住院这些时间，繁杂的体检项目让她疲于应对，遑论有闲心做形象管理。
最让人难以忽视的还是眼神。
飞行在第一线的方荣华永远目光如炬，如鹰隼般锐利。那双眼眸能清晰望见最远的天际线，更足以洞悉世间万物，让澄明良善之人肃然起敬，让心术不正之徒望而生畏。
但不知是何时发生的事，飓风过境后，她眼里烈焰再也无法跳动，而是奄奄一息蜷缩在炭盆里，被碾碎成暗红色的火星。
才不过花甲年岁，整个人却变得颓唐消沉，散发垂垂老矣的气息。
自打方荣华退休以后，黎念以月为单位没有见到她，想要登门探望都被对方坚决回绝。平时师徒之间都用电话沟通，完全没有机会见面。未曾想，她竟是害怕让晚辈看到自己这副残破的模样。
黎念预先设想过无数次见到方荣华的情景，还是耐不住在此刻情绪崩溃。一滴泪珠从眼尾滑落，很快就有更多晶莹连缀成了线。
方荣华眉眼低垂着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是这个反应。”
她扯了张纸巾把刚摸过花枝的手擦拭干净，绕过病床走到黎念跟前，然后牵着她坐到窗边的沙发上，手一直没有放开过。 ：
“本来想等到你聘机长检查通过了再跟你说的，或者干脆瞒一辈子最好。看来公司里面的大嘴巴实在太多了，丁点儿都瞒不住啊。”
黎念胡乱抹了把眼泪连连摇头，鼻腔里酸得发胀，情绪翻涌到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
方荣华余光瞥见房门口高大挺拔的黑色身影，定睛望去。
宽肩几乎快要把狭窄的门框占满。是之前在羊城偶遇的那个年轻人。
她当时隔着夜色看不太真切，如今终于得见真容。他的棱角线条如山峰坚毅，五官却秀气温润无比，组合这一张脸上意外地很和谐。
“你就是小谢吧？”她两眼弯弯问道，拍了拍沙发旁边的空位，“也过来坐呗。”
谢持回以礼貌的笑：“方教练员您好，久仰了。”他把倚在门后墙壁的折叠椅取出来，放到黎念旁边，不紧不慢地坐下。
“我这种已经退休的闲云野鹤不提也罢，你现在是商飞研究所里最年轻的航发设计师，才是真正百闻不如一见的人物哪，”方荣华乐呵呵道，枕在沙发靠垫里面状极轻松，“听说939原型机年底就要总装下线了？”
“是的，”谢持回道，“不过用的暂时还是外国发动机，等到适航取证之后才能替换成我们自主研发的航发。目前发动机正在做耐久性测试，真正实现全部零件国产化还遥遥无期。”
方荣华若有所思：“时机还是没有成熟……民用航发
本来就比军用要难搞得多。”
谢持未多言语，但微微颔首对她的话表示赞同。
“好好干吧，如果是你的话，假以时日肯定能做出成果，”方荣华笑道，“你跟这孩子一样，都是让人瞧见就会觉得靠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