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知云这么说,存玉浅浅笑笑,向车壁上靠了靠。
“并非如此,我其实不信佛,也不喜欢佛家说的因果轮回前世今生这些话。”
“我不过是每年逢着重阳上山里来,不拘那个神佛拜拜,求个心安罢了。”
知云也不信佛,她只信人定胜天,若说世上有佛,也一定是人心里的佛,而不是被供奉在寺庙里泥塑木雕的佛。
管家驾车的速度不快,不过路也不怎么远,也很快就到了云外山。
六榕寺就建在云外山的半山腰。
山路无法驾车,管家把马拴在山脚下一棵柳树下,他身上有旧伤,是不上山的。
山上是庙里和尚铺起来的石板路,曲曲弯弯的一直向林木深处走去。
石板路旁的林间草木上还有清晨的露珠,一滴滴的在透过高大树冠落下来的日光里融化。
存玉在最前面,边走边给知云讲六榕寺的来历。
“一百多年前,前朝哀帝喜欢一外邦献上的歌女,破格封了她为后妃,极尽宠爱。”
“这宠妃和宫里其他妃子很不一样,她不喜欢脂粉,不喜欢珠宝,偏偏痴迷于佛家,看了无数本经书,日日在自己宫里念佛。”
“哀帝为了讨爱妃欢心,为她用真金铸了一座高三丈三尺的如来像,还下旨让各郡县都新建寺庙。”
“一时之间,上到皇宫别院,下到山野乡间,都是三里一小庙,五里一大庙。”
“时至今日,百余年沧海桑田历遍,当初在哀帝旨意下建起的寺庙仍然比比皆是。”
“六榕寺就是其中一个。”
山间小路僻静无比,知云耳边只有存玉温和诉说的声音。
她抬头看去,不知怎的,就将她的身影和很多年前那个在小巷里看着她笑的谢姐姐重合了。
存玉讲完,回头看看知云,正好看到她愣愣的样子,以为她是被这故事吸引了,忍不住笑笑。
“这前朝旧事确实很有趣,后世人虽痛斥哀帝偏信内宦,宠信外戚,以至于亡国灭种,江山沦亡,是不折不扣的昏君。”
“可却也有好些风流种子,极力赞颂哀帝和宠妃的爱情,甚至为此编排了无数出戏来演说他们的故事。”
“如今广为传唱的《胭脂扣》就是他们的故事。”
《胭脂扣》是几十年面世的一出戏,多年以来,已经成为了每个戏班里必不可少的戏本。
痴情的君王和貌美的宠妃之间以国破家亡为背景的凄婉爱情总是能让无数女子为之心碎。
在年已二十多的存玉眼里,知云就是一个小女孩儿,所以她自然而然的以为知云也是在哀帝的故事伤神。
却不想知云不以为意的一笑:“《胭脂扣》确实写得好,可我却觉得,他们的爱情不过是后人杜撰出来的。”
“历朝历代来,凡亡国之君,后人不管他是怎样亡的国,也不管他是贤是愚,都一定要给他配一个美人在身边点缀。”
“好比褒姒之于幽王,妲己之于纣王,妺喜之于桀王。这都不过是后人要把男人亡国的责任往女人身上推所以硬编出一个祸国殃民的女子出来。”
“那哀王兴建寺庙是不是为了他的宠妃,又有谁知道呢?不过是有了这么个由头,就可以说是女人误国了。”
“可怜的只是这些女子罢了,身前未必有多快活,死后还有受后世诽谤。”
六榕寺已经在树影之间绰约可见了,存玉静静听着知云说完。
大多女子总被世间的偏见和众人墨守成规的道德戒律带着走,被圈在前人走好的路里一辈子。
就像被母鸡养大的老鹰不知道自己其实有飞向长空的力量一样。
天地之间阴阳调和,男女本没有差别,只是俗世如此,女子从来没有出头的机会罢了。
知云是江宁富商之独女,家中没有兄弟,又自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以一种与正经闺秀完全不同的方式长大。
兴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说出这种世人眼里离经叛道的话吧。
林间茂盛的树荫下,存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目光渐渐变得柔软起来。
她脑海里闪过一丝不知来处的思绪,这个从江南一路而来的女子,确实和她很像呢。
第11章
草木蓊郁,六榕寺的木门已近在眼前了,存玉越过最后几阶石板路,眼角带着残留的笑意。
“何姑娘能说出这样的话,果然是能做出带着亡父产业出逃一事的奇女子。”
“此番言论,若让那些自诩为圣人弟子的饭囊衣架们听到了,不知会怎样暴跳如雷呢。”
知云扑哧一声笑出来,“原来大人也喜欢听这些话,我还以为大人会说我言语无状呢。”
六榕寺的庙门旁种着一株高大的槐树,树根旁长满了小树苗,存玉前去叩门,在初秋宜人的凉里为知云解释。
“怎么会,姑娘所说句句有理,我又不是学堂里的老学究,怎么会见怪呢?”
“况且我也并非瞧不起这些假君子们,只是为圣人唏嘘罢了。”
“圣人走后已有千年,他在世时,只留下本不足万字的书记录自己的言谈,后人却又根据这不足万字的书杜撰出万万本经书来。”
“难道本本都在讲圣人之言吗?不过是借圣人的名号写自己的道罢了。”
“现世不知有多少书套着圣人的壳子,却只会讲一些无所谓的碌碌之语,就像如今的好些君子,看着光鲜亮丽,满口君子之道。”
“可剖开皮肉一看,不过是枯木败草做的心肺。”
很快,庙门内可以听到脚步声传来,存玉也就止住了话头,一个小沙弥把门推开,看到是存玉,咧开嘴笑了笑,又急急向门外的三人行了个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