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住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仅身体,少年的嘴唇也在颤抖,就连唤出的这声妙仪,也是破碎的。
“是我啊。”他委屈地松开怀抱,按着她的两只胳膊满怀期待地凝望着她,眼眶红红的,像是真的快碎了,
“陆怀彰!”谢静姝眼前一亮。
“妙仪,是我!”少年目光如炬。
谢静姝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真实的触感让她布满愁绪的面容久违地露出笑意,止不住兴奋道:“你还活着!太好了。本来还打算去找你。太好了,太好了……”
她连说几个“太好了”,喜悦的心情里却滋生出愧疚的情绪,之前是她误会了哥哥。
“现在不用找了。”陆昭展开双臂,满怀期许地等待她来抱他。
可她没有,只是扯了扯他身上穿的旃裘胡服,又新奇地捻起他头上的一根小辫,“怎的这副打扮?方才我还以为你是个突厥人。”
少年落寞地放下双臂收到背后,十根手指搅成一团乱麻。她怎么会不来拥抱他?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
“入乡随俗。”陆昭嘟囔着,默默将小辫抽回来,“要去我的毡帐看看吗?离这不远,走路就可以到。那里有很多可爱的小羊。”
谢静姝点点头。
告别苏莱曼,她跟陆昭并排走在一起。尽管挨得很近,却好似隔着一条银河。他们之间隔着太多残忍的东西,但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分开后各自发生的事。她没问陆昭为什么在草原牧羊,陆昭也没问她为什么会到突厥来。
那便没有话说了。
一路无言,谢静姝从未曾想过她跟陆昭之间会变得如此沉默。有些事情,挑开来说,会流血。
眼前的陆昭跟记忆中的少年相去甚远,他粗糙了许多。
年少的青涩已全然褪去,变得成熟。但与此同时,少年意气也连同那份青涩一同消失了,他不再开朗明媚,变得阴郁沉默。只有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暗淡的眼眸才浮现出一丝对未来抱有希冀的光芒。
谢静姝感到难过,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但她还是笑着,轻轻地哼着一首长安乐府小调。
少女轻快悠扬的歌声被风一吹飘向四面八方,陆昭凝望着她,冷铁般的唇角终于软化上扬,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在笑,等终于发现时,脸已经僵了。
此时此刻,每日清晨醒来听到的牛羊嘶鸣变成长安街头喧闹,声声胡笳变成乐坊锦瑟五十弦动,生啖的牛羊再无腥气,羊奶是米酒,是浮着一层米油的浓粥。北方草原漫长冷冽的隆冬好像也并非无法忍受。
“陆怀彰,带路啊。”少女站在坡上回头催促,铃音清脆,“你走得太慢啦!”
陆昭笑着说好,加快脚步。想去牵她的手,可她的手一甩一甩的,他根本牵不到。
走到毡帐前时,一只小羊逃出栅栏跳到两人面前,谢静姝见之欢喜,蹲下身揉了揉它身上的软毛。
陆昭的毡帐很小,东西也不多,有些漏风,连昔日陆昭受罚经常被关的将军府柴房都不如,甚至比不上灵州这样的边城军营,只是好在整洁。谢静姝沉默半晌,不知道这些日子陆昭是如何忍受得了。
“给。”她取出一只锦盒递给少年。
“这是什么?”
“长安买的糕点,都是你爱吃的那几样,可以放久一点的。”谢静姝说着将锦盒打开,里面果然陈列着精美的点心,只不过路途颠簸,碎了几块。这是粗狂的荒野所不具备的细腻。
她接着说:“买的时候想着如果在突厥遇到你,就给你。草原肯定没这种点心。如果没遇到,那我就自己全吃光。”
陆昭的目光从糕点上移开,落到少女被阳光照耀着的半张脸上,便再也挪不走了。
他想着她,思念着她,入髓入骨。
深深地凝望着她,像是要将她看穿一样。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唇,红润的,柔软的,令人怀念的滋味。慢慢朝她靠近。
“这几颗是蜜饯,金桔的,大枣的都有,这几块碎了的是……”谢静姝说着正好抬头,对上少年软水一样波光流动的双眸,不说话了。
飞快低头,将锦盒往少年手里一塞,“你吃糕点吧,我再去看看小羊。”
她躲了。
感情之事上,她向来比他大胆,可她躲了。如果是以前,她不会躲的。
以前……陆昭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追着少女的背影望去。
她已挽上妇髻,活泼褪去,多出一份沉稳。他们都改变许多,好在不至于面目全非。
妙仪,你本是我的妻,这妇髻本该是为我而挽。然过去之事已如云烟,也许现在,你并不想接下这个身份。
莫大的悲伤汹涌而来,心口发闷发堵,胃里痉挛,他难过得想呕吐。
妙仪不喜欢他了。她只是在不解情为何物的懵懂时期短暂地喜欢了他一下,只不过现在还把他当好朋友。
那他呢?
陆昭低下头,取出一块酥饼塞入口中,水份全部被吸走。
一滴泪从眼眶滚出,顺着挺直的鼻梁往下,汇聚在鼻尖。滴答——落了下去。
“没坏吧?”谢静姝抱着小羊走过来。
陆昭摇摇头,用衣袖揉了揉眼眶,低哑道:“好吃。”
“那多吃点。”谢静姝笑着说。
“咩~~”怀里的小羊跟着附和。
陆昭也浅浅一笑,“妙仪,谢谢你能来,能跟我说话。我太久听过,也没跟人说过中原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