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下,叶帘堂越靠近院内,鼻尖那团轻柔而甜美的气味便越是浓郁。
叶帘堂问:“是凤尾兰的香气么?”
嘉耘在前头走着,本不打算理她,又觉得不大礼貌,于是干干“嗯”了一声。
叶帘堂暗暗笑了笑。凤尾兰大都是十月末就落尽的,眼下已至十一月,花事也该糜败了。许是到了生命的最后,凤尾兰原本隐藏在淡雅之下那一丝粉糯的甜香气愈发浓厚了起来,也许这就是花朵将死的气味。
走近寝房,嘉耘瞪她一眼,侧开了身。叶帘堂向她笑了笑,颔首走了进去。房内烛光晦暗,一片幽沉。座上之人穿戴规整,身上落了束从半扇窗中流入的一段月光。
叶帘堂有些不习惯屋内这般昏暗,但还是拱了拱手,“许先生。”
“大人不必多礼,”许元疏垂了眸子,说:“请坐吧。”
叶帘堂回身坐在雕花小椅上,刚挨上座背,便觉椅子不稳。她瞧瞧向下看去,果见这椅子不知从哪磕了碰了,四条腿中有一条腿短了少许。
她一时有些拿不准这许氏既不点灯,又给她安排豁了腿的椅子是故意为之还是其它什么,于是面上先端出笑来,道:“在下今日为的是谷东禁卫军的伤员而来。”
“是,我已经听说了。”许元疏语气柔和,道:“是我失礼,让大人在外头吹了这么久冷风。嘉耘,快给大人上盏热茶!”
嘉耘不情不愿地捧着茶壶走近,将新泡的茶水倒进茶盏里,再将茶壶重重磕在案上,转身走出了屋子。
“……对不住。”许元疏看着嘉耘的背影,叹气道:“大人快喝盏热茶暖暖身子吧。”
叶帘堂这下真得有些糊涂。眼下这幅景象,不像是徐公子不待见她,倒像是那位嘉云姑娘对她意见颇大。
她小心翼翼抿了口茶,只觉茶水无味,香气极淡,再抬头看一眼许元疏的身上不成套的里衣外袍,心底登时一片雪亮,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这许氏府中不点灯,雕花木椅豁了腿,茶水无味,衣衫黯淡,不是什么给她脸色看,而全是因为——没钱!
叶帘堂只当没有发觉,搁下茶盏,平静道:“禁卫军为护谷东四州抛颅洒血,如今……”她压低了声音,起身道:“大营副将身负重伤,情势危急,恳请先生施展妙手,为之疗疾,以此安定军心。”
许元疏也站起身来,叹息道:“大人,我……”
他左手慢慢拉开外袍系带,苦笑道:“叶大人,不是我推辞……只是我如今这副模样,恐怕……”
右肩外袍褪下,露出他右臂的里衣来。等叶帘堂看清,瞳孔微缩。
只见他右臂袖管空空荡荡,里头什么都没有。
第61章
殿下人情是这世间最难走的路。
“都是从前的事情了,没什么可瞧的。”许元疏见叶帘堂眸光闪动,便将外袍重新披了回去,慢慢道:“许氏寒门小户,倘能为禁卫军疗疾治伤,实是光耀门楣,夸耀乡里之幸事。”
叶帘堂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人不必在意,今日让您看见我的伤,并非是想博得您的同情,而是真诚相告,”许元疏抬眼,嘴角轻轻漫出一丝苦笑,“从前不愿意见您,只是因为我所能为,实在有限,还请大人体谅,莫要记恨我府中其他人。”
叶帘堂默了片刻,轻声道:“……您放心。”
房内的青灯树灯只剩一枝在开花,月光顺着半开的小窗慢慢流进,又被成片的花色屏风拦住,溶成模糊不清的一片。
“多谢大人。”许元疏轻轻笑起来,他说:“我明日会去的。”
出了门,叶帘堂嗅着院中凤尾兰的香味,慢慢向外走。
在大周,只要是名门望族,便总有那么些亦真亦假的故事传言,但她此刻细细想来,关于许家的,似乎到了许元疏这一代便低调的过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无声无息。
嘉耘在牵前头带着路,走至门口时,叶帘堂忍不住开口道:“先生的身体,恐怕要找人瞧瞧……”
“找人瞧?”嘉耘冷着脸,说:“先生他自己便是医。”
“民间常说,医者难自医,”叶帘堂抿了抿嘴,道:“你便当是我多嘴,先生眼下年纪轻,还补的起,若是这
样一直往后拖,怕是……”
许是见叶帘堂对许元疏的关心不假,嘉耘缓下了神色,盯着大门剥落的漆,慢慢说:“这些我哪里不知道,可哪里有好大夫?先生的身子他自己最明白,如今成这副模样,是他自己心里过不去。”
叶帘堂垂眸,听着嘉耘的意思,许元疏从前的身子似乎并不像现下一般差。而造成这件事的原因,或许便是许家如今落没至此的由头,大概率还与许元疏的右臂有关。
瞧着许氏门府旁人对她的态度,这事恐怕与阆京脱不了干系。
若是如此……
叶帘堂拱手道别后便上了马车。她面色如常,不再去想这事。
*
颢州近来天气不错,州府的院子里栽着五针松,日光下大片大片的苍翠像是湖水,让叶帘堂想起家乡兖州的潡溪河。
当初穿来这里没两天,心情不好时便撑船乘筏,听着风或是雨,戴着吹不落的斗笠,行怎么也阻不断的水路。棹竿纤细,却为她撑起了无数个日夜风景。
叶帘堂坐在廊下与孙云斛谈庆功宴的事,此时已商议的差不多,孙云斛见她望着松树走神,便问:“大人在瞧什么?”
“……兖州。”叶帘堂收回目光,笑道:“平时不觉得有什么,现下想来,离家竟也快要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