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不被欺负,就得先一步欺负旁人。他就是这样做成了草寇之首。靠的从来不是什么无往不胜的刀,也不是足智多谋的头脑,就只是一股子狠劲。
旁人都惜命,只有他不怕死。如今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一样,也不一样。
从前是不怕死,所以拼命。现下是惜命,所以更得拼命。
“算了。”他又擦一把眼角,抬手摸了摸腰间的刀柄,道:“……也许我还中用着。”
第119章
换骨潮湿长梦在眼前重演,纤毫毕现。……
送走了暝王,李意卿侧眸看了会儿远处重峦叠嶂的峦袖岭,又垂眼盯着手中的竹扇。好半晌,他似乎才终于聚起勇气,抬脚跨出殿阁。
院中古树苍翠,蔽天的浓荫让风摇晃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在两人身上。
三年的离别恍然如梦,那时候他们只十几岁,拥有卓绝的功绩,明亮的未来好像触手可及。然而命运最是叛逆,从不愿轻易满足人心。
三年的最后,他看到皇城起了火,冲进城内的叛军,视野摇晃,只要他眨一次眼睛,眼前就会倒下一个人。
四处都在淌血,叛军挥着刀,安稳连同那夜的月亮一起被斩断,留下一条根,深埋在岁月里。
叶帘堂正与身边人说着什么,察觉到他的目光便回过了头,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山道如线,李意卿不敢眨眼,他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又只是他荒芜命途里一个聊以慰藉的幻觉。
春天归来的方式,在天地间只有寥寥几种的表现,如雁阵的南归,转逢遇见的梅影,以及乘夜而至的细雨。
李意卿像是被锈在了地上,迟迟不能动,脑中思绪纷繁,怎么也没法聚拢。
于理,眼下是七月,他早已错过了春天,但于情……
叶帘堂许是见他久久不动,便穿过碎光,抬脚向他走来。
仿佛潮湿长梦中的一隅在眼前重演,纤毫毕现。李意卿不敢动,只是看着她。
“干什么?”他这些年长高了许多,叶帘堂看他得微微仰头,“怎么傻了?”
李意卿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眨,只紧紧攫住眼前人。
叶帘堂经历种种也从不曾逃避过什么,然而这时对上他的目光,忽然有种将要窒息的错觉,于是稍稍向后退了一步。
可没等她完成这一动作,李意卿突然一抬手捉住她的袖角,稍微用力,便像是在漫漫长梦做过无数次一般,将人小心翼翼地拥住了。
一个温暖又轻柔的拥抱。
这下轮到叶帘堂变成了个直愣愣的木头人。衣袍浆洗过后那股清冽又沉静的烟水气息弥漫在鼻尖,她动了动指尖,脑中罕见地空白了片刻。
树影映在李意卿的眼帘,他闭上眼,去嗅她身上清苦的草药味,像是跌进颓圮的温柔乡。
仙人弹指一挥的功夫,有人自顾自熬了许多个日月,眼下终于要从蓬草一般灰暗的过去走出来,不全然的换了骨。
强撑的镇定终于在顷刻间瓦解,李意卿的手似乎有些抖。
叶帘堂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轻声开口,“……殿下?”
他没说话。
叶帘堂本就十分不适应这样的场面,见状便顺势挣开怀抱,去看他的眼睛。
李意卿双眸漆黑,黑到有一些湿润。
叶帘堂这才轻舒一口气,顾不得周遭沉闷的气氛,直接笑道:“怎么哭了?”
李意卿抿了嘴,垂头躲避她的目光。
“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叶帘堂眯着眼笑,“抓不到蝴蝶要哭,背不会书要哭,被先生斥责也要哭……”
“……我才没哭。”
“那眼睛里亮晶晶的是?”
李意卿面无表情地擦了擦眼角,说:“风太大了。”
“哦。”叶帘堂抬眼看了看周遭早已不再摇动的树影,点了点头,忍笑道:“嗯,好大的风。”
“……”
*
李意卿这颗眼泪掉得时机实在是妙,将叶帘堂提心吊胆害怕的叙别情环节模糊了过去。她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夜幕低垂时,李意卿的情绪总算是稳定了下来,能够正常的与人交流谈话了。
叶帘堂这才与他谈起正事,问:“暝王走时怎么说?”
李意卿盯着她,
有些心不在焉地说:“看上去是想通了,但……”
“嗯?”叶帘堂问:“什么?”
“……我忘了他同我说什么了。”李意卿忽而问道:“你饿不饿?”
“忘了?”叶帘堂猛地用竹扇捅了他一把,没好气道:“吃什么吃?话都没记住,还想着吃!”
李意卿仔细回想着午时暝王同他说了些什么,但什么印象都没留下,满脑子都被眼前这位死而复生的叶侍读糊住了。
他叹一口气,“你很在意这件事?”
“当然。”叶帘堂点头。
李意卿顿了顿,“为什么?”
烛火摇晃,叶帘堂垂眸轻声道:“张喆是我杀的。”她嘴角动了动,最终却只是轻声说:“他欠我的。”
李意卿细微地眯起了眼,“欠?”
叶帘堂不想让他牵扯太深,下意识将右手往袖里缩了缩,不想让他瞧见,只含糊道:“就是从前那些事情。”
她不愿多说,李意卿便也不多问,但暗暗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目光顺势往她手上滑去,从蟹青的袖边瞥见零星的白色。
他皱眉去拉她藏起来的手,触感却是冷硬的。他心中一跳,急忙低头去瞧,只见她右手从手腕到指尖都裹上了纱布,钢针支撑其间,露出些许嶙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