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如此,”李意骏身子微微前倾,“一点风声都未曾有?”
冯桐喆应了一声,拘礼道:“往来车马照旧,也未有人心惶惶的迹象,”
“那就是早有预谋。”周言压低了声音:“臣从前与叶氏一同前去谷东,谷东边军……不,那时还只叫谷东禁卫军,其中禁卫军校尉虎氏便是由叶氏一手提拔。要说校尉倒戈……倒也不无可能。”
“谷东灾情严重,颢州粮仓要以龙骨关为重,怕是紧不过来边军,如今阆京以粮草借兵南调,他们没理由出尔反尔啊……”李意骏眉心拧起,“难不成叶帘堂能负担得起?啊,冯大人快坐。”
冯桐喆再行一李,沉吟了片刻道:“从前镇南军的军粮都由桑州承担,可桑州粮仓在南夷退兵时便荒废下来,当初张大将军进兵前两年就已见了底,靠的都是朝廷发下的赈济。”
语罢,冯桐喆抬眼拜道:“陛下,朝廷这些年入不敷出,各州协调赈济更是复杂。边军南下之事您先莫要着急,贾氏还在城中,待臣等议出法子,派人南下谈涉,未尝没有周旋之地。”
闻言,周言神色微变,悄悄去瞟龙座上的永淳帝。
李意骏高坐龙椅这些年,早就听各路世家朝臣将差事打马球一样抛来抛去,从没有过这样干脆的态度,当下听冯桐喆这般说,不禁挺直了腰背,就要下阶来扶他起身,“爱卿快快请起,若此事能成,朕这就给你批调令!”语罢,他侧眸去看身边的内侍,道:“去,快去将贾氏请进来。”
那内侍领了命,就要快步走到门口,却听周言开口,“陛下,那贾氏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跑?”李意骏怔住,“朕手里还捏着他们贾氏的欠条,他跑什么?”
周言喉间滚了滚,说:“臣与冯大人想法一致,便想着与贾公子一同入城面圣,辰时便等在贾公子常歇的芙蓉酒肆下等了,却迟迟不见人影……臣派人进去一问才知,那贾公子早就携包袱走了。”
此话一出,殿内众臣便互相使使着眼色,沉不住气的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见状,冯桐喆沉声道:“朝廷用粮本就是常有的事,那欠条签下本就是失了规矩,如今朝廷愿意给他们贾氏这个面子,欠条也签了,他又为着什么跑了?”
“大人有所不知,那贾氏大公子本就是个油滑的铜臭生意人,此番定然是见武卫营败在南沙,见风使舵!”有人出声。
话音刚落,殿内的私语便嘈杂起来。
李意骏僵在原地,问:“怎么城门郎未曾上报?”
其实这话一出口李意骏就知晓自己犯蠢了。先前张氏是这皇城的头,城内禁卫羽林都凭靠他的调遣,皇城里里外外,基本上带刀的都是他手底下的人。如今张枫以罪臣之身入了牢狱,李意骏虽提早清洗了身边人,却总有遗漏疏忽的地方。
看来那放了贾氏离开而秘而不宣的城门郎就是漏缺之一。
如今朝廷没粮,谷东经三年前那场灾荒元气大伤,如今颢州粮仓所剩无几,也是在勒紧裤腰带过活,岭原战火才熄更不用说。眼下就连唯一能指望的溟西也早早跑路,谁都靠不住,阆京怎么办?
至此,殿内原先的喧闹一降,气氛骤然冷了下去。炭盆烧出碎响,却仍驱不散十二月份的寒气。那冷风顺着每一道缝隙延伸进来,凉得众人喉间发紧。
冯桐喆的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朝着李意骏行礼道:“粮食是大事,如今国难当前,臣愿散家财以济百姓。”
百姓是根基,如若连阆京的百姓都吃不饱了,那大周的命数就真该尽了。
周言一听这话,赶忙出席跪在冯桐喆身后,额头抵在冰凉的石地上,朗声道:“臣等在所不辞!”
这一声如银瓶乍破,使得席间呆坐的朝臣们恍然惊醒,纷纷出列跪拜,齐声道:“国难当前,臣等在所不辞。”
好像从永淳末年开始,整个大周就常年发出冷风穿堂时的尖啸声。李意骏穿上龙袍,却总能闻见金绣线细细密密间的血绣味。新的血覆盖上旧的血,就好像新的皇城修补旧的皇城。于是阆京上空总飘散着灰
尘,这些灰尘越来越多,逐渐遮蔽天日。于是李意骏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底下乌黑的脑袋低垂着,李意骏对他们每个人的面容都模糊,但知晓他们都是忠臣,甘愿将一生都溅在史书上的。于是轻声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多谢。”
内侍抬眼,见李意骏摆摆手,对着底下道:“下去吧,下去。”
众臣起身,俯身称是。
周言坠在队末,刚要跨出殿门时瞥见了立在门口躬身送人的蓝溪,他眸光微转,看到蓝溪袍角的一点血渍,便什么都明了了。于是他不再耽搁,快步走出金銮殿。
冬日冰冷,李意骏有些疲累地靠在龙椅上,瞧见蓝溪从殿门处走进,他才想起北衙的事情来,心中顿时不知涌出什么感觉来。直到人走近了,低声唤一句:“陛下。”
李意骏屏退左右,缓慢地将眼睛闭上,良久才问:“他呢?”
蓝溪低声说:“已经去了。”
“去了?”李意骏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心口一时茫然,“他……”
“是,用的是龙雀刀。”蓝溪将食盒从裘重提出,饺子已经凉了,她说:“将军没动。”
“那……”李意骏抬眼去看她,问:“你看着?”
蓝溪点头,说:“是。奴婢亲眼瞧着。”
李意骏心绪一时空茫,他目光一寸一寸挨过脚下延伸的水磨青砖。从前张枫就站在他身侧前,像是一座山,只要有他在,李意骏就永远看不到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