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张枫走了。是自己亲手移开的。
这其中所有行起来时觉得万分困难,可等真到了这一刻,李意骏只觉得太轻易了,轻易得让他不敢相信。但他的目光已经走到石砖尽头,视线上移,那里是一片清亮的天光。
三年前皇城一场大火,张枫走了进去,而那些被他遗留下的一切却并没有随他一起消散,而是纷纷落到了李意骏的肩上。
李意骏有些想哭,但眼眶却干涩。
罢了。
他转过身,走进殿内更深的晦暗,独对残破的王朝。
*
出了皇城,冯桐喆应邀去周言府上一聚。
他们二人从前都师从陈祭酒,周言出身乡野,没少受冯桐喆照抚。眼下桌前小聚,几盘凉菜,先前积累在二人间的岁月就都散去了,两人换上常服,好像又回到从前在翰林院办差的日子。
“你才进京,我却用这粗茶淡饭招待你,”周言歉疚地笑了笑,“真是对不住兄长。”
“哪有什么对不对得住,我就只想这口小菜。”冯桐喆饮着茶,“三城良田都被这几场战役踩光了,如今菜要比肉贵。”
“实话说,兄长,倒不是我吝啬啊,”周言掐一根水灵灵的黄瓜,没让厨房削片,就近着冰水洗了,甩着水珠啃,“这不比肉香多了。”
“穷嘴一张。”冯桐喆调侃两句,“不过我倒是与你一样,山猪吃不了细糠。”
语罢,二人笑着碰茶。
周言喝了茶,问:“你此番进京,是第一次见陛下?”
“倒不是,”冯桐喆捯一筷子枸杞芽,说:“不过拖你的福,倒是第一次同陛下讲话。”
“什么你的我的,粮草这事儿本来你就是行家,”周言撇了撇嘴,道:“若不是你非要去地方做事,司农寺这么块肥差能落到刘家那小子手里?”
“太累了啊,你聪慧,做事有分寸,有你在皇城待着,要我这把老骨头作甚?”冯桐喆又夹了块豆腐,评道:“味淡了。”
见状,周言恨铁不成钢道:“快别吃了,说正经事!你如今还真打算在三城干一辈子?”
“怎么?”冯桐喆嘴里不停,“你看不起我啊?”
“我哪敢!”周言叹息一声,说:“说实在的,凭兄长的学识,做督察实在是屈才。每年就那么些俸禄,你那套小宅还是借我银两置办下的。兄长,不值得。”
“哦,”冯桐喆油盐不进,“让我还银子可以直说,无需这样拐弯抹角。”
“兄长!”周言急道。
“唉,行了行了。”冯桐喆终于停下筷子,“我自个儿过得挺不错的,我就喜欢我那处小院。”
“眼下是不错,可日后呢?”周言摇了摇头,“你年岁渐大,出行既无随侍也无车马,若……若有朝一日我也出了什么事,我怕你连饭都吃不起。”
闻言,冯桐喆问:“照你这么说,有银子就吃的上饭了?”
周言一愣。
“如今乱世,阆京三城富商尚且难得米粮,更遑论你我的今后。”冯桐喆自在地饮一口茶,笑道:“有差别吗?”
“我……”
“闭嘴。”冯桐喆拾起筷子,高深道:“食不言,寝不语。”
“方才说,我借给你的银两……”
“唉,”冯桐喆闷头吃菜,含糊道:“还不起啊。”
第185章
明亮“你轻易就能丢开我。”……
数九寒天,冰天雪地。
叶帘堂脑中那根弦似乎是绷得久了,此时一松下来,新伤旧伤都来势汹汹,压得她卧床大半个月。李意卿这些时日不敢离开,他一早就给叶帘堂新灌了汤婆子,摸着她被窝仍旧暖和才放下心,准备去外间看看案务。
叶帘堂在被褥轻微翻动时就醒了,她抬手揪住眼前那抹霜色袖,声音有些哑,“不用这样照顾我。”
李意卿被她拉着,没有再动,一手撑在床沿,另一手拨开帷帐去拿他晾在案头的温水,问:“渴不渴?”
“我没事了,”叶帘堂摇了摇头,说:“头已经不痛了。”
李意卿放回杯子,微凉的手指搭在她额头上,说:“还是有一点热。”
“那是你的手太凉。”叶帘堂摸了摸他的手,用两只手拉着放近被窝里的汤婆子,说:“其实已经不烧了。”
李意卿在这点温暖中尝出一丝安慰,可等这样的安慰过去,剩下的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他用另一只手蹭了蹭叶帘堂困倦的眉眼,企图将这空落落的情绪掩盖过去。
“李意卿。”叶帘堂轻声叫他,问:“你在担心什么?”
李意卿撑着臂,在这昏暗里去看她。在外冷淡的神色都被融化了,倦倦的,显出几分可怜。
“我没有在生病,我的眼睛已经不痛了,伤口也在慢慢变痊愈,你看,”叶帘堂从被窝中伸出左手,伸展了几下,随后笑道:“你把我照顾的很好,真的。”
李意卿的视线随着她的手而移动,继而又转回她的眼睛。他没有言语,目光却像淋了雪。
叶帘堂想要起身,但动作被他困在怀里,于是只能重复道:“真的。”
白雪融化,滴在窗沿上发出细响。李意卿垂下眼,轻轻勾住她受伤的右手,问:“还痛吗?”
叶帘堂摇头。
“你不能骗我。”李意卿胸口闷闷的痛,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他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拥住叶帘堂,像是拥住了一捧雪,语气很轻,“……不许骗我。”
他从前也以为分别是很遥远的事情,可他看到母亲躺在宫殿里,像是孤零零的花枝,他甚至没来得及同她再多讲几句话便被人抱走。他看到兄弟阋墙,皇城起火,明昭帝在火光中最后也只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