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城内惶惶,单府也乱成一片,小人按照您的吩咐将夫人和晏哥儿接了过来,”侍从怕他担忧,赶忙说:“夫人瞧着并无不妥,早些时候还叫人去厨房要了米粥,小人在一旁瞧晏哥儿也吃得香甜,眼下应该已经歇着了。”
“这便好。”单孟点了头,悬悬心头终于放下了些许,说:“你去将我那些东西拿来。”侍从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将那大箱子从书房拖了过来。
单孟俯下身,将锁解开,将里头的纸页一卷一卷铺开来看。
侍从见此,倒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原以为单孟先是问母亲弟弟,又是要箱子的,是打算卷铺盖逃命了,谁知他眼下又静静坐了下来,瞧不出半点方才的慌张之意,便开口道:“大人,眼下城门大开,正是离开的好时机……”
“你倒是提醒我了,”单孟说着,目光却没从那卷页上移开,从木箱拿了东西推至他面前,“盘缠车马我都已经备好,明日……若是明日我没有回来,你便带着我小娘和单晏往岭原跑,那处叶氏接管不久,查的松。我提前给你们备好了文牒和房契。”
侍从被他这一通嘱咐说晕了脑袋,瞧着他推来的东西更是无从下手,好不容易将舌头捋顺了道:“大人……您……您说明日……这是什么意思?您不和我们一起走?”
单孟将箱中卷一页一页检查了,摆在地板上,朝他招了招手说:“过来看,这是什么?”
侍从这会儿心焦得不行,可闻言还是走了过去,目光在那卷页上胡扫一通。
那卷页自最左的“元光”为起,中间跨过许多年,再到近时的“汉宁”,“咸元”,“明昭”以及……侍从眨着眼,不可置信地看到最末的“永淳”。
“这是……大周的账册?”侍从赶忙扶着桌角蹲下来,将声音压得低,“您,您这是要?”
“叶氏破城,大周命数将尽,”单孟喉间动了动,道:“要想清剿世家,她就只缺这最后一笔……为了活命,我
必须亲自将这墨磨好呈给她。”
“大人要将这些账都送出去?”闻言,侍从急忙要挡,“这都是大人没日没夜熬出来的!与送给那叛贼叶氏,不如您自己留下,日后拿得住世家把柄,日子也能舒坦些……”
“世家?”单孟笑起来,“大周都要亡了,哪里来得世家?”
侍从一顿,目光心痛地看过那些账册,“可这些本来是大人的自己的前路……难不成,就这样拱手送出去?”
“就算我不给,叶氏清剿世家也是迟早的事,”单孟缓缓呼出一口气,道:“朝堂里的人,哪个不是靠着家门活命的?我出身单氏,是靠着刘氏才能有今天。我早就作惯了垫脚石,难不成还怕今时这一遭?”
“更何况……”单孟看着桌角微晃的烛火,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笑起来,“你不知晓。我幼时数理通明,陈祭酒夸我执算毫厘不谬,分寸无差。当年初入朝廷,得了一把那珠玉算盘,真真是高兴坏了。可在户部任职的第一晚,阆京三城的这笔帐,我算了整整一夜都没能算平。”
单孟很少开口讲自己的事情。侍从闻此,便垂首静静地听。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握着那本子烂账,在国子监外徘徊许久,最终还是没能将它递送去陈祭酒那里……我方才与你说,我们这些人,都是靠着家门活命的。那账里头无数个姓,破开的缺口里都是风雨。我自问担不起那个责任。”单孟摇了摇头,抬手拨了拨那豆蔻大的火苗,“同流合污,为虎作伥,我替着刘氏谋深远,与世家那些人没什么分别。”
“三城这么小一点地方,我尚且算了一夜。而大周的帐……我想都不敢想。”他抬眼,看着面前人,慢慢道:“阆京是大周的根,它却已经烂成这个样子……朝廷把它埋在土里,就能当作什么都不知晓。”
外头暴雪不停,层云上隆隆的,似乎隐隐滚着雷。
这样的家国大事一向不是平头百姓可担心的,可侍从这会儿看着单孟,不知为何也伤感起来。
“如今叶帘堂来,实话说……挺好的。”单孟抿着唇,不知在看着什么,“……大周终于走到头了。”
惊雷劈下,使得阆京陡然亮了一瞬。
暴雪未停。
单孟将账册卷好,收进木箱。
侍从见此,手指松开又攥紧,最终只道:“大人病体尚愈,我去给大人备些点心,您在路上也好垫巴两口。”
锁子“咔擦”一声落下。
单孟笑了笑,道了句:“多谢。”
*
阆京城破,福安门铜驼泣露。南府军还没踏过三城,皇城内就已经乱得不成样子。
百姓们自知三城要破,哭号间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往皇城跑!”便尽数破开家门往出奔。三城无粮,皇城尚且未破,还有活路!
羽林卫被三城百姓拦了去路,只得靠着蛮力推挤,奈何人潮汹涌,羽林卫没法往前,只得“蹭”一声亮出铁矛,高喝道:“我看谁再敢挤?!”
可百姓哪吃他这套恐吓。
要知晓本就没了活路,眼下见羽林卫抽刀,周遭当即爆发起来,哭喊声铺天盖地倾压而来,将离散的羽林卫被挤歪了身子,甚至有的被推搡在地压着踩。
“南府军破城,你……”汹涌人潮中,军官朝着身后叫喊着下令,“你们带着陛下从北门撤出去!”
他话音才落,随着一道惊雷炸响,城门被彻底地撞开了。
木渣飞溅,南沙的粗腿马爆发力太强,前排单薄的羽林卫根本守不住,当即就被撞得四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