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闻冬都不用往台上看,就能烂熟于心地回答:“Galaxy的特色,小林粤每次出场都会戴面具的啦。”他忽然福至心灵,凑到陆骁脸旁:“噢,原来搞点小神秘就能引起你的兴趣啊,我就说嘛,你也觉得很带感吧?”
陆骁透过忽明忽灭的灯光望过去,氤氲酒气中,女孩戴着一副半脸面具,只能看清鼻子以下的面孔。
此时她正揽着一把木吉他坐在高台上,长长麻花辫落在肩侧,米白色棉麻裙摆在脚踝处散开,清新灵透,蕴着汩汩灵气,宛如古刹前青石阶上,一朵沁在白瓷碗中的梨花。
独一份的气质,似乎与周遭斑驳迷离的场景自动隔绝开来。
陆骁眼帘压低,似乎想再看清些,可灯光晃眼,再加上只能看清下半张脸,他终究没看出什么。
可仍旧心中有一个人的轮廓,在无数次比对中,不停尝试和台上的女孩重合。
很像。
可声线并不像。如江闻冬所说,这个女孩的歌喉和林粤几乎有九成像,醇厚优美,高远激昂,而记忆中那个女孩的嗓音更像水中涟漪,青竹载露,温和细腻的同时,总能在细微处迸发出四两拨千斤的力量。
真是她的话,大概不会愿意成为谁的影子,陆骁心想。
他还是多问了句:“她没有自己的名字?”
“有啊,‘山水’。”江闻冬答得很快,两眼放光地注视着舞台中央的女生,似在感叹,“和本人气质很配吧?”
陆骁没作声,琥珀色酒液在高脚杯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山水,他默默在心里摩挲着这两个字,似乎有一头小兽在心中冲撞着厚厚的、落灰的隔膜,要跳出回忆,提点他一些什么东西。
他从不去思索那些对他来说不怎么重要的问题,可这一刻,陆骁的确很想知道,这个蒙面的歌手为什么会取“山水”两字做艺名。
酒吧里的灯光两秒变一个颜色,在某个时分,整个空间恰好被暖黄色填满。
陆骁忽地想起什么,几年前,他曾在一本黄色麂皮摘抄本里见过纳兰性德的一首词,《长相思》,开篇便是:山一程,水一程。
山水,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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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上,季一橙看似镇定,实则拨弦的手微微颤抖。
下面的来客都是什么身份她很清楚,原来真正有权有势的高位者,只是坐在那里就可以令人窒息。
季一橙平时接待的都是普通游客,现在在这种场合下唱歌,手心里还是冒了点薄汗。季一橙在心中自嘲,都大三了,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没长进多少,面对大场面时依旧浑身不自在。
幸好没人注意到我。一开始季一橙还用这句话在心里蒙骗自己,只是后来,人群中那两道炽热的视线已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席间,有人一直在看她。
真的是直勾勾地看,还一边看,一边讨论,眼神就没往其他地方移动过。
季一橙咽了咽口水,如芒在背。
刚才为了躲避这两道目光,她一直佯装唱得很陶醉,半眯着眼不敢往那里看。可又想到这些人是林粤的合作伙伴,如果的确有人关注到了她,她又不回应,会不会造成不太好的影响?
点个头而已,没什么的,我只是个店小二,季一橙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一边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朝目光来源回
望过去。
然而,在真正看清楚那人长相时,一瞬间愣在原地。
周遭的一切光影,一切杂音,一切声与色,全部都化为黑白和空寂。
所有影影绰绰的人全部都看不见了,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片剪影。
他浴在浅金色灯光中,身着剪裁得体的西服,于低处沉静地看向望向舞台,像一幅静止的画,与浮华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完美融入了这片光影迷离之中。
短短几秒间,季一橙呼吸骤停,心脏处忽然感受到一股来自渺远岁月的刺痛。
往事已经相隔太久,久到足以将曾经记得最深刻的面容磨蚀得模糊不清,季一橙只隐隐记得,中学时期的陆骁早早就拥有出众的容貌,那时候的他,眉宇总凝着一抹挥之不去的雾气,像是山间冷泉。
可今日台下那一位,棱角分明,眉眼深邃,那是六年光阴在一个男人身上雕琢过的痕迹,现在的他已经能够与“英俊”“冷峻”这样的词自然而然地联结在一起。
比起单纯的冷淡,多了一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Galaxy到底只是个小清吧,面积不大,舞台和观众席隔得并没有太远,可在季一橙眼中却像隔了千山万水,仿佛六年光阴全幻化成一帧帧画面,在她和他中间,架起一道虚无而冗长的桥。
两人之间不过几十米,季一橙还是不敢真的认出他来。
不仅是不敢,更是害怕自己认错。
几年来,每每在大学校园中发现和他身形相像的身影,季一橙都强撑着不敢眨眼,生怕下一次睁开眼睛,别人身上这一抹和陆骁相像的感觉就会消失殆尽,叫她的思念无处藏身。
在决心忘记陆骁的每一年,她已经无数次地把旁人错认成他。
这一次,多半也一样。
可季一橙的理智还没有完全瘫痪,她听见脑海中的自己悲哀而清醒地说:根本不一样。
校园里的男生长得像他,季一橙尚且能在心里清楚地提醒自己,陆骁怎么可能和她同在一所大学,自然不会陷入以假乱真的错觉。
然而,今天这个商业人物云集的商务酒会,的的确确是陆骁可能出现的场合。
——高中毕业之后,她曾经从卢晨安那里听到一丁点风声,听说陆骁没有上大学,而是直接接手了家里的业务,早早踏入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