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一样,权力。
最近长公主对权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先帝三子一女,当今天子行二,长公主同陛下相差十六岁,陛下看公主,颇有些长兄如父的意思。娇纵的幼妹嘛,多少锦衣玉食作养都不过分,可要将权柄送到她手里,那可要坏了菜。
所以公主顶多在举荐贤良上插手一二,看中的才俊,陈情至御前,只要人品才学不太离谱,索求的官职不太紧要,陛下也不会驳了公主的面子。
可一来,这种举荐不能太频繁,二来呢,长公主也慢慢品咂出来,这朝堂就好比是一架繁复精密的仪器,三省六部九寺各司其职,又相互勾连,推着这架仪器周而复始地运作。陛下虽是天下之主,也没法事无巨细洞察秋毫,她向陛下举荐才俊,陛下也得先将名字告知有司,再经吏部、中书、门下......方才能将事情办囫囵。
长公主很快领悟,她何必上御前去兑现那份血脉之情?自己直接向朝堂伸手,不就是权力吗。
这事儿却不好办,牝鸡司晨一向是大忌,就算皇亲贵胄,只要身为女郎,那就得多耗十数年的道行。长公主并非弄权之人,她只是对权力的滋味感到好奇,什么都有了,想要一尝新鲜事物的快乐罢了,完全不介意走捷径。
结果老天开眼,今日一条通天捷径从天而降,就摆在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一刻都没有犹豫。
女使很快从西次间退出来,掌心托着两枚阖田玉带銙,递呈长公主,“那人说不是他的,交还殿下......”
长公主随口道“赏你了”,便掠过女使,头也不回地闯进西次间,一阵儿风似的,槅扇门“啪”地打在女使脸上。
长公主踏过书斋中盈动的浅香,坚定地走向那个能叫朝野震动的谜底。太突然了,罗汉榻上的人避无可避,眼底的惊异似山崩一般碎裂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香炉中细若游丝的哔剥碳火,混杂急促的心跳声敲打在鼓膜上。长公主出神地分辨眼前这张面孔,好半天,方缓过一口气,庆幸有之,震撼更有之。
“天神菩萨保佑,竟真是你!”
一霎眼的功夫,赵铭恩心中已有计较,牵唇唤:“姑母。”不过两字,仿佛就达成了某种默契。
都是聪明人,这时候不必聊太子殿下消失个把月间的遭遇,也不必聊他究竟是如何落到这般田地,那些都是后话。
长公主的提问直切要害,“亭之,你在躲谁?打算做什么?告诉姑母,姑母助你一臂之力。”
睿王生前与太子走得近,长公主又与睿王一母同胞,从前虽不问正经事,可现如今宗亲中最有可能站在太子这头的,算来算去,还得是长公主。赵铭恩眼下是折翅的鹰,蛰伏在睿王府中,元气是恢复了,向外头伸手却难,长公主也正是看出这一点,恰如其时地表达结盟的意愿,可谓双赢。
既然心照不宣,赵铭恩便直言不讳了。
“鄞州之乱以天灾起头,但事态发展到最后那样的地步,是人祸——不是鄞州,而是京城掀起的人祸。”
长公主凉笑,“兴庆宫。”
并非问询的口气,因为始作俑者太显见,甚至没有竞争对手。兴庆宫是冲着太子去的,睿王大约是连带伤害,但无论如何,幼弟的
性命有了罪魁祸首,以长公主的性情,此刻恨不能痛饮三杯,立誓叫恶人付出代价。
紧接着问:“关键是证据,亭之,你可有头绪?”
“这便需要姑母费心。”赵铭恩向长公主吐露了两个名字,“此二人先前在鄞州任录事参军、仓曹——鄞州之乱后,朝廷要追责,便将鄞州刺史到六曹参军统统提上京,关进了刑部大狱,但人是关了,案子依旧是一通烂账,刑部同大理寺审出什么眉目没有?如今我人手有限,难以探听内情,可只瞧这个把月过去,京城无风无浪,足见刑部是打算浑水摸鱼,待所有人淡忘此事,便黑不提白不提地翻篇了。”
长公主近来关注朝堂事,权力中枢的风言风语,她没少听,“你猜得不错,鄞州的案子打从一开始就不顺利,兹事体大,总领审案的官员人选议了都十来天,好容易要开始问案,偏巧腊月里风干物燥,刑部值房愣是走了水,火星子撩了甲库一角。”
甲库里存着国朝积年的案卷,丁点动静都是天大的事。长公主说:“这案子便只能先撂开手,再往后就到年关了,来来回回地折腾,直捱到开春才开始提人录口供,眼下还没个说法。”
刑部怠惰,自然是有人授意,那值房走水也颇为可疑。
赵铭恩调开视线,眼底漫出淡淡的讥嘲之色,“兴庆宫是做贼心虚,所以百般遮掩。可单兴庆宫,还没本事让所有人都齐心协力,往一处使劲。”
究根结底,还是上意。陛下心疼太子,却未必愿意让兴庆宫出纰漏,若真从鄞州那群州吏身上审出什么来,天子是惊、是怒、是痛,谁能知道?太子多半是回不来了,为他讨公道,没人念这份好,可能还落得天子埋怨。这样的情形下,朝野上下有几位孤直之臣愿做冤大头?
赵铭恩有刹那的失神,耳边蓦地响起个声音,“这不公平,是不对的”。深闳幽微的长夜里,那女郎蛮横、不讲道理地拖住他消遣,但那份质纯剔透,有种料峭春寒中第一缕惠风的力量。
这凉沁沁的世道,也不是全没有温度。
那念头只倏忽一转,很快挥散了。赵铭恩复正色,看向长公主,“适才我告知姑母的两个名字,十分紧要,请姑母想办法,尽早从此二人口中问出话。我在羽林军中有一二心腹,已往江南东道去了,鄞州之祸,非鄞州一地之乱,江南东道必犹有余孽。至于京中,就拜托姑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