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出口时,眼前却还是不合时宜地闪过久远一幕。
六岁?还是七岁?
记不太清了。
那年冬天,京都连日大雪,住在偏院的江氏生病了,具体生的什么病,有多严重,薛窈夭不在意也不关心。
只记得后来,江揽州一把鼻涕一把泪。
跪在她院子里一遍遍哀求,“求求姐姐,求求姐姐,求求你,准许医师去看看我阿娘吧!求求你!”
“阿娘快死了,姐姐,姐姐……”
有那么一瞬,薛窈夭觉得一切都不会好起来了。
或许她应该跟曹顺走的,那样的确也可以活下来,成为的却是什么?是薛家原本上百口人中的其中一个。
往后她会无名无姓,又或改头换面,永远不会再是薛窈夭了。真到了那个地步,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恍恍惚惚中,她开始给江揽州磕头。
求人自是该行叩拜之礼,这无可厚非。
然而身体才刚倾覆下去,一只大手抵在她额上。江揽州双腿微微岔开,附身,深挺的眉眼寸寸逼近。
近在咫尺时,薛窈夭看到他牵起嘴角。
跃动的灯影打在他脸上,照出一片几近乖戾的沉鸷之色,他忽然拽着她的襟领将她拉近,带得她身子匍匐在他两腿之间,是个不大体面的姿势。
而后掐着她下颌,迫使她仰头。
男人看她的目光,仿佛盯着这世上最憎恶之人。
他问她:“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救你?”
“……”
是啊,凭什么。
凭什么觉得他会救她,又哪来的自信和勇气?
“因为……”
因为那场滂沱大雨,他曾说求我,我可以考虑考虑,买下姐姐做个妾室。又或因为,穆川穆言一路随行,几度在她性命攸关之时挺身而出,至少在理清楚“江揽州的人在保护我”的那一刻,薛窈夭的确曾隐而微妙地以为——
“我以为,以为你对我......对我......”
江揽州:“什么?”
撑在他膝上的手,指节根根泛白,少女眼泪又一次落下,一滴滴坠落他袍摆之上。
说不出以为之后该说的话,毕竟那太羞耻了。
她尝试着委婉:“我愿意,愿意做你的、你的……”
“妾。”
有风卷来,携着夏日独有的燥热,袭入人潮喁喁的澜台大殿,扬起少女鬓边发丝。
其中一缕搭在她湿润的眼睫上,睫羽之下,覆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此刻眼尾泛红,眼底写的全都是求救。
寻常人的短短一个月,眨眼就过去了。
于薛窈夭来说,摧残的却不仅仅是身体,更还有心志和精神。也仅仅一个月,昔日光鲜的大小姐失去尊严、骄傲、一切张扬与明媚色彩。
这朵落魄娇花,此刻就跪在自己面前。
澜台大殿内置有冰鉴,其实算不得热,她额间却盈满细密汗珠,衣襟里更散出一种极淡的香气。
嗅着这抹香,江揽州眼前闪过的,是他阿娘江氏死去时的样子。
江氏死在他们被赶出薛家那年。
他左手缺了一根手指,被她的马车车轮生生碾碎。
右手手腕的陈年烫伤,疤痕狰狞,一直蜿蜒到虎口位置。外加身上诸多不可逆的细碎创伤,全都是拜眼前人所赐。
于是眸色沉凉空乏,江揽州又一次撩唇笑了,“你也配?”
与之伴随的。他修长指节寸寸下移,扼住她纤弱莹白的颈项。
是个只要稍一用力。
就能随时扼断她咽喉的姿势。
第7章
感受到扼在自己颈上的大手开始用力,薛窈夭一颗心瞬间凉了大半。
可事已至此,仿佛一场偏离预期的豪赌,她已经没有退路。
在江揽州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她窥见自己卑微的影子。他眸中森冷的漠然,狠戾,更仿佛锐利的刀锋挑在她肌肤上。
殿内充斥着无数私语嘈杂,类似“这女子是谁”、“王爷怎地会突然变了脸色”、“不是说要献舞吗”、“玄伦大人什么意思”……
没有任何一句比“你也配”这三个字更具穿透力。
它何其熟悉,不正是她不久前曾对他说过的话吗。
视线胶在一起。脖子上力道还在不断收紧,薛窈夭眼眸渐渐猩红,不得不伸手去掰他的手,才能勉强得以呼吸。
“你不舍得……掐死我……的,对吗……”
忍受着死亡的威胁和恐惧,膝盖和双腿内侧的细碎疼痛,由身至心的自我冲击,薛窈夭唇瓣开合着,语声断断续续,不确定自己接下来还会说出多么无耻的话。
她曾经是东宫准太子妃,薛家大小姐,宁钊郡主。
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向眼前人低头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看出她眼中不甘,又猜到她可能误解了想什么。
江揽州看她泪水淌过花瓣一样美丽的唇,出口的话带着轻蔑之意,也瞬间将她思绪打乱,“原野那次,本王说要买下姐姐做妾,不是想救你。”
“而是救下你之后,折磨,凌辱。”
“死何其容易?”
“而我想要的,是你生不如死,薛窈夭。”
“你自作多情到什么地步,该不会以为,本王对你有那种意思?”
“可能吗。”
他笑意收敛,眉眼沉在阴影里。
恰在此时,大殿上骤然响起琵琶乐声,乃是玄伦为平复宴上骚动,令乐师们提前就位。
江揽州却忽然抬手,又放下。
是个示意安静的姿势。
不合时宜,但确实有一瞬被臊得耳根发烫,面颊灼烧。应该懊恼的,可薛窈夭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懊恼的资格,她跨马横疆整整五日,一路北上来求他,自是提前做足了各种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