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薛瞳为首,卧篮四周围了七八个孩子。
眼看小婴儿白白嫩嫩,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模样别提多招人喜欢了,连薛瞳都忍不住想要上手。
一旁的乳母习以为常,辛嬷嬷和水清水碧等人在给小公主绣新的衣裳,小帽子等等。
宝欢则温声提醒说:“妹妹还太小了,大家只能看,不可以靠得太近,也不可以伸手去碰。”
“好,知道啦!”孩子们纷纷应是。
然而没过片刻,又有孩子忍不住央求,“宝欢姑姑,妹妹好可爱,我就只碰一下她的小手手,一下行吗?”
“我也是,我只要摸一下小脚丫就好了。”
“妹妹好像长出了第一颗乳牙?”
“咦,妹妹笑啦!”
外间吵吵闹闹,欢声笑语。
而隔着丝绒孔鸟屏风、多宝阁、以及灿灿帷幔的内间深处,伴随着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有人打帘进来。
是个男人。
男人龙袍加身,身形颀长高挑,一袭玄衣纁裳深沉如夜,无声无息地在床边坐下。
仿佛心电感应,薛窈夭翻了个身。
猝不及防,看到一张日思夜想的脸。目光与他撞在一起,她刹那间心如擂鼓,不可置信道,“江揽州?”
四目相望,男人静默注视着她,眸色和从前一样深深沉沉,无边无际。
他不说话,像一尊沉默的山岳。
轮廓却比从前更加深邃,帝王之气浑然天成。
她应该感到压迫摄人的。
可是没有,她只是下意识起身朝他怀里扑去。
下一秒。
却是扑了个空。
“江揽州……”怔然片刻,少女赤脚下地,白皙玉足踩着狐毛软垫,像被什么蛊惑心神,她没穿鞋就追了出去。
穿过繁花堆锦的闺阁,穿过层层叠叠的坠地纱幔。
四下忽然漆黑一片。
再能看清事物时,视线里血色、火光、兵戈乱影、尸横满地、血流成河。
这些画面并不陌生,她看到虚空之中,江揽州一身染血的战甲,被弩箭穿胸而过。
看到鲜血大口大口,从他嘴里溢出。
看到焰火冲天炸响,雪狼图腾熊熊燃烧,旌旗上血色飞溅,无数尸体从城楼上滚落下来。
看到曾经抱过她的手臂、被她靠过无数次的肩头、和她紧密贴合过的腰腹,全是凛凛刀伤。
她不受控制地,和从前无数次一次,朝血光中伸出手去。
触上的却不是脉搏体温。
而是密林深处,墓碑上刻的冰冷花纹。
江揽州?
隐约听到这个名字时,宝欢和往常一样急慌慌冲入内间。
“郡主您、您又做噩梦了?!”
躺在床上的姑娘睁开眼睛。
没有意外地,心脏又一次紧缩,疼得揪成一团。
那种疼钝而绵长,仿佛能穿透时光。
。
一年多了。
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可每次梦里醒来,还是满身的汗水湿透衣衫。
窗外有风起,繁花枝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轻纱帐子也跟着轻摇慢曳。
仿佛在提醒她,时间已更迭过一个年轮。
日升月落,朝阳夕晖。
如今是没有江揽州的春天。
…
图门坡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薛窈夭整个人是空的。
他在血泊中闭眼的样子,成了她跨不过的魔障。
有那么一段日子,她整个人浑浑噩噩,对外界一切丧失感知。
最大的进步是离开央都后,再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的泪水似乎枯竭在了图门坡。
无数次噩梦中惊醒,时间慢得仿佛停滞了。后来因为腹中胎儿生长,她的行走坐卧开始很不方便。
那种感觉很奇妙。
也很怪异。
她的肚子里,竟然长了一个娃娃。
想象不出娘亲多年前怀她的时候,是种什么感觉,薛窈夭并没做好成为母亲的准备,曾经彩水小镇,她软磨硬泡说自己如何不想要小孩的事,仿佛还在昨天。
可眼看自己的肚子一天天隆起,
她心下惦记的渐渐只剩两件事。
一是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肚子里的娃娃才会健康安好。
二是这个娃娃,是江揽州的。
回想幼时那个阴恻恻的小该,十六岁在画舫蜻蜓点水,隔着蒙纱吻她的少年,到后来北境央都,她无耻地在澜台大殿上强吻了他,以及后来无数个夜晚,他是如何一次次进入她的身体。
难过之余,她竟是羞得满脸通红,心情复杂地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昔日繁花凋零,取而代之的是夏日绿荫,院中的碧梧枝叶苍翠欲滴。
她依旧没能收到任何有关他醒来的消息。
后来天气越来越热,偶尔会下一场暴雨。
雨后的夜晚总是格外美丽,天幕能看到遥远繁星,它们在漫无边际的墨色苍穹里,不知疲倦地闪烁。
他成了帝王,一国之君。
还活下来了,可谓已是奇迹与恩赐。
她曾进宫去找过他一次,不为别的,只想看他一眼。然而权力更迭,宫人几乎换了个干净,已经没什人还能认得她,皇城更显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靠近。
她当然可以直接去找萧夙玄伦,或穆川穆言,但也正因帝王养伤,他们需要操心和顾忌的事情太多。
“再等等吧。”这是穆言的原话。
她问他好吗。
穆言似乎很想说些什么,偏偏心有顾忌,最终什么都没告诉她。
记着那句“生来孽缘,命行相克,不宜强求。”
彼时她和江揽州,谁都没信邪,可图门坡却像一道天堑分界,在彼此的生命中划下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