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小,急什么。”未曾接受过天家教养,也没有太师太傅引导,相比自幼长在宫中的皇子,江揽州野中带狂,桀骜不驯。
偏偏帝王心有亏欠,格外厚待他。
殷贵妃无法强人所难,婚事最终不了了之。
然而仅仅两年过去,他在北地名声大噪。
立下的战功比某些戎马半身的老将还要煊赫。
加之如今出落得更加龙章凤姿,俊美无俦,一现身鎏霄台,便引无数贵女瞩目。
先前封爵宴上,承德帝明言他不小了,该成婚了。
被*指的女方乃户部尚书家的千金,是殷贵妃老早就相看好的。
正常情况下,江揽州应该领旨谢恩。
即便有什么意见要求,也该待私下再提。
然而。
“抱歉,未来得及告知父皇母妃,儿臣北地辗转两年,不幸身患隐疾。若尚书千金不介意终身守活寡,那么谢了。”
就差没直接说,我有病,不举。
你确定要嫁?
整个鎏霄台陷入死寂。
蟠龙宝坐上的帝王面色黑得赛锅底,有心申饬几句,然而席间皇室宗亲、满朝文武和世家女眷都在看着。原本一脸娇羞的尚书千金,一时间也是神色变幻莫测。
江揽州则没兴致逗留,他直接起身离席,孤身一人上了浮生阁。
此时此刻。
“转告昭阳宫,本王累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这时一名劲装男子上了露台,“殿下。”
江揽州撩眼,也仅仅一眼,小太监连忙识趣地带着宫人退下。
劲装男子这才近身,迟疑道:“属下……有事相告。”
作为江揽州的随侍亲信,萧夙向来办事效率极高。
他带回的消息除薛家罪情,东宫现状,更还有——
“薛家老幼妻眷,流放之地乃北境幽州。”
北境幽州,九州之一。
属于他们的地盘。
江揽州:“与你何干,谁让你禀告这些?”
萧夙:“……”
是与他无关,但想起这日午后滂沱大雨,自家殿下在京郊原野时一反常态。萧夙还是硬着头皮,试探着问:“可需要属下派人暗中随行……护送她们?”
事情上,江揽州并未吩咐萧夙去查任何事。
更未交代过要他报备这些。
完全就是当时在场的几人私下商量着。
觉得这是察言观色之后的某种“体贴”。
却不想江揽州听罢后,又一次牵唇一哂,笑了。
眼前浮现的,是许多年前,小霸王的命令和薛府长辈的默许之下,母亲江氏是如何被摧折得生不如死。
那年冬天太冷了,檐角的冰棱子在晨光下闪闪发光,他跪在雪地里一遍遍哀求:“姐姐,姐姐,求求姐姐,准许大夫去给我阿娘看看病吧!求求你了,求求你……”
六岁半的江揽州,跪在七岁的薛窈夭脚下。
一遍遍磕头,把脑袋都磕红磕破了。
却只得她趾高气扬的一句:“凭什么,要不是你和你娘,我爹爹娘亲不会日日吵架,我娘更不会每晚都哭还病得起不了身,都怪你们!”
小霸王给出态度后,她身边奴仆个个同仇敌忾。
大的对他嘲讽奚落,说他阿娘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妄图攀扯富贵。小的则将他围成一团,嘻嘻哈哈,让他匍匐跪地,给他们轮流当马骑。
如此。
在时光的这头。
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穿透斑斓夜色,落在不为人知的岁月远方。
江揽州声线沁凉:“你从何看出,又凭什么认为,本王会想听到她任何消息,更甚至护着她们?”
萧夙:“......”
若是远在北境的另一位随侍玄伦在场,一定能就殿下此番的不对劲分析出个所以然来。
可惜玄伦不在。
萧夙估摸着弄巧成拙了,赶忙找补:“是属下思虑不周,做事莽撞,还望殿下宽宥,属下这就找个地方……面壁思过去。”
言罢摸摸鼻子,萧夙转身便走。
却不想没走两步。
“回来。”
修长指节抚过露台上一支延展的夏花,将其反手一折,江揽州再开口时,语气有些沉寂寂又轻飘飘的,“暗中派人随行,也不是不可。”
“写本手札出来。”
“记录薛窈夭是如何受苦受难,潦倒落魄,她每日吃穿用度,喜怒哀乐,哪里受伤,何处疼痛,掉过多少眼泪,可有被人欺辱虐待,务必事无巨细。”
“名字就叫做,花孔雀受难手札。”
萧夙:“……”
眼看男人深挺的眉宇沉在阴影之中,面无表情把玩着手里花枝,将其一阵摆弄,又莫名揉碎掌心。
花瓣汁液顺着他疤痕狰狞的手腕滴落下来,藤蔓倒刺将他掌心扎出伤口,他却似浑然不觉,整个人游离于旁人无法触及之地,周身气势阴冷沉鸷,好像随时会碎掉,又好像随时能反手扼人咽喉。
说实话。
萧夙有点茫然,也有点震撼。
因他从未见自家主子,不像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战神,不像领携千军万马,令狄人谈之色变的大将军,更不像平日那个穆然冷峻、喜怒不形于色的成熟男人。
反倒像是个随时要阴暗爬行的......少年?
错觉吧。
萧夙不确定地问,“薛窈夭......是谁?”
“可是殿下白日里说的,最前面,最美的那个?”
回应他的。
除了风声,只有静默。
就这般僵持片刻,萧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若这三千里流放途中,但凡发生任何意外,属下派去的人,是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