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明明郁家并非什么书香门第起家,郁国泽的围棋也是年轻时工作后业余琢磨的野路子,膝下的孩子里,老大老二那会儿家庭条件还没那么好,也就是从老三开始才请人专门教授棋艺,到了老幺郁秋栾的时候,是琴棋书画都全了。
就听郁国泽继续道:“但他确实领悟能力很强,用手机跟我下了几次后,就可以完全不看提示了,棋风稳健,很沉得住气,水平大概能到出国前的你吧。”
郁央笑道:“真的假的?看来他也是有天分,以后我一定要抓着他和我下一盘看看。”
“他确实有天赋,但志不在此,恐怕也难有长进了。”郁国泽顿了顿,口吻随意地说了句,“可惜了,这么聪明的孩子,居然是老周的儿子。”
不知道是不是郁央的错觉,总觉得他在说后半句话的时候,笑容中散着一丝冷意。
郁央凝视着愈发错综复杂的棋盘,斟酌着在一处落子,试图寻找突破口。
她道:“听说祖父和周爷爷是患难与共的生死之交。”
“是啊,我们是同乡,读书时就认识了,他读书早、年纪小,文文弱弱的,义务劳动的时候我经常和他一组,帮他干活。”
当人老了后,谈起往事和故友时,通常会不自觉说得详细,大概是因为那些定格的岁月细节已经在记忆中翻阅过太多次,郁国泽也不例外。
“他家里条件好,高中毕业后供他上了大学,但后来闹□□,他的父亲被批斗,他被下放到了农村劳动,我那会儿在机械厂当工人,放假经常去看他,还会给他寄书和吃的……”
郁国泽和周胜国相识于少年时期,两人都是珑城本地人,是中学同学。
高中毕业后,周胜国上了大学,而郁国泽因为家庭清贫,没这个机会,进了一家国营工厂当工人,据说期间两人始终保持联系,友情深厚。
两人一同经历了□□的冲击,又共同迎来改革开放的机遇,先后创业,一路上互相扶持鼓励,最终成为盘踞在珑城的两棵大树。
郁央静静听郁国泽讲述过去的事,适时点评:“看来祖父对周爷爷很是照顾呀。”
“我把他既当朋友,也当弟弟,但凡我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分给他,连老宅这一大块儿地和翠山也是。”
郁央缓缓道:“我想,周爷爷一定也把祖父视作大哥。”
闻言,郁国泽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安安,你说错了,他倒不认为年龄比我小就得认我作哥……老周这个人,自视甚高,争强好胜,不甘屈我之下,总觉得自己的出身家庭更有文化,生来高我一等,各方面都比我更有才能和潜力。”
“他最爱拿名字做文章,我们名字里都有同一个字,偏偏他的另一个字是‘胜过’的‘胜’,他偶尔拿来打趣试探,说这是注定胜过我的意思,你说无不无聊?”
郁央表面附和几句,心下了然。
看来,郁国泽和周胜国的交情确实深厚,却也复杂。
说实话,抛开沈曼曼一事,她对周胜国的为人性格并不清楚,但根据她从小到大的观察和认知,郁国泽此时用来形容周胜国并为之嗤之以鼻的特征,恰恰在他自己身上格外突出的。
自视甚高,争强好胜,不甘人后,甚至还颇为记仇,有点小心眼。
他风轻云淡地提起当年的种种玩笑,无论那时周胜国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能在孙辈面前计较,可见他是有多么在意。
祖孙俩在棋盘上又是几个来回。
郁央自知毫无胜算——不如说,从接手这个残局开始,她就清楚明白自己无法翻盘,唯一能做的,就是少输几个子,不要那么难看。
她不知道郁闻是在怎样的情境下开始的这盘棋,但她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这盘棋画上一个不至于狼狈的句号。
她开始弃子取势。
“祖父,我想出国深造。”
郁国泽的动作一滞,微微蹙眉:“去美国?”
郁央故作轻松道:“加拿大也行,看申上哪儿吧。”
郁国泽垂下眼眸,没有立即应答。
郁央的手指捏紧棋子,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片刻后,就听郁国泽淡淡地说:“如果你想读研,国内读就行了。”
郁央维持住笑容,说:“最近烦心事太多,想换个环境。”
郁国泽眼皮微掀,眼神中已多了威压:“安安,当逃兵可从来不是你的作风。”
“在自知问题无法解决的时候,逃避未必不是一条有效对策。”郁央顿了顿,“更何况,我觉得我这不是逃避,而是退出。”
“你要退出?”
老人说这四个字时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喜怒,似是玩味,又像是在确认。
但茶室内的氛围刹那间凝重起来,空气像是灌满了铅,郁央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定在原位上,哪怕只是动弹一个小拇指都很困难。
她的手心竟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郁央紧紧握紧手中的棋子,深吸一口气,迎上了对方的目光:“是,祖父,我要退出。”
她的声音不大,但如棋子落定,清脆有声。
郁国泽问:“宝向怎么办?”
郁央正色道:“宝向从不是我的宝向,而是郁家的宝向。家里有那么多人,总有能接手的……正好麟弟也到了该历练的年纪,我可以把宝向交接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