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李银泽觉得不对劲,拉住她的手腕:“没事吧?”
妹宝摇摇头,嘴唇一瘪,眼看着要哭出来,说出口的却是嬉皮笑脸的一句:“有事,他们把我老公扔家里了。”
猝不及防从她嘴里听到他最不想听到的两个字,李银泽感觉自己被堵了满喉鸡屎,生生哽住,松开手,恨不得把她踹出门去。
妹宝离开病房,虚掩上门,越过走廊里熙熙攘攘的人,往有风的尽头走。
雪白的走廊开始旋转,混杂着色彩斑斓的虚影,把满目苍白搅动成模糊的黑。
妹宝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觉得有点吵,而已。
她这一辈四个孩子,三个哥哥,一个她,他们都聪明,衬得她格外笨拙,可是聪明也有聪明的麻烦,比如大哥,平时看不出,正当遇事时,反应力是最快的。
如果童月提的不是一把锈钝的镰刀,而是利斧,是锄头,或是别的什么锋利凶器……
苏鸣的下场,苏鸣……
那年妹宝十二岁,比苏鸣更早知道这一噩耗:他的未婚妻打掉了他的孩子,毅然决然离开。
妹宝求过、哭过、闹过,无济于事,对方认定苏鸣废了,他是个孤儿,谁能如此伟大负担起他漫长的一生?
对方是理智的,她也有此生杀大权,任何人都没资格去劝。
如果有个孩子,苏鸣会想活下去吗?不知道,但他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梁鹤深也这样说过,因为了无牵挂,才会想着一走了之。
可那时候妹宝还小,她考虑不到那么多,只求他等她长大,甚至天真地给予承诺:所有他失去的,都会回来的……这份赤诚感情源于什么?是同情还是恩情,说不清楚。
从苏鸣,到梁鹤深,再到如今素不相识的婴儿,总有人谴责她的心意,觉得她的所作所为荒唐、可笑,陌生人就罢了,偏偏这些人里还有她最亲最爱的家人。
许多时候,她都想辩驳一句,她不是善良过了头……
苏鸣是为她至死都无怨无悔的温柔哥哥,梁鹤深是对她事事有求必应的强大少年,井底婴儿是因过往荒唐而诞生的无辜生命,真的有人能做到无动于衷吗?
她孤注一掷的种种行为,只是因为深情厚谊不可负,只是因为一颗亟待解脱的心。
妹宝眼睫低垂,眼泪无声往下落。
走廊尽头拐个弯,光线苍白刺眼,窗户大敞,冷风呼啸穿堂而过,窗格之外是车水马龙的城市,大年初一,万家灯火热热闹闹。
当然医院里也热闹。
风吹过脸颊,把眼里残余的泪水带走,歇过一会儿,脑子清醒许多,胃里喉间没那么闷滞了,妹宝转过身。
一步、两步、三步之遥的地方,立着一人,轻奢内敛的鎏金木制手杖撑在腿边,那双皮鞋漆光明亮,笔直黑裤慵懒卷边,深灰大衣及膝,里面V领羊毛衣露出衬衫衣领,是一抹并不惨烈的白。
那么清润闲散的打扮,迎着敞亮阔达的自然光,英俊潇洒的轮廓宛如天使透明。
从天而降的。
梁鹤深弯眸一笑,向她摊开双臂。
妹宝刚休止的眼泪夺眶而出,想要扑过去,疾走两步猛地停下,又委屈地低眸,扫视自己肮脏的一身。
最后一步,梁鹤深迈步向她走去,一把拥她入怀。
紧抱了会儿,妹宝也将脸深埋在他胸膛,那股清淡而悠远的檀木香让人心安。
梁鹤深抚摸她的后脑勺,到脊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继而缓缓把人挪开,想也没想,先捧住脸颊,低头吻她额头,再去检查她除了不值一提的脏,还有没有别的伤,温润眉眼这才外露出复杂情绪,其中最显而易见的是担忧、是心疼。
“我没事。”妹宝望着他。
“没事就好。”梁鹤深抬起指腹,轻柔给她拭去眼泪。
“可是……”小嘴往下一撇,尚未干透的眼睛又淌起一汪透亮的清泉,妹宝赶紧把脸藏进他怀里,纤细的手臂紧紧缠在他腰上,嘴里呜咽着,“大哥受伤了,为我。”
梁鹤深由她抱紧,抬手抚摸她的背,一遍又一遍:“那怎么了?他是为你受伤,又不是被你所伤。”
妹宝抬起湿漉漉的眸。
梁鹤深抚她细碎额发,笑了笑:“听说你救下一个小生命,很勇敢,也很厉害。”
妹宝愣住,直勾勾盯着他,意图从他的表情里窥探到反讽或是揶揄的成分,但没有,他和风细雨的神情叫人信赖,他是真诚而纯粹地在表扬她,不掺任何杂质。
梁鹤深和阮老爷子留在家里,断断续续听到些消息,来时路过病房,又探听到一些。
阮福宝伤得不重,的确是“被砍了”,但只是听着吓人而已,衣服穿得厚实,那镰刀钝成废铁,轻飘飘缝了六针,能严重到哪里去?
要说伤势,大抵不如那位小竹马伤得重,可妹宝只提了她大哥,病房里气氛又异常凝重,尤其妹宝的父母看大嫂的眼神,虽是极度克制,但冷透的眸光藏不住。
梁鹤深能够肯定,在他不在的时候,妹宝受委屈了。
知道人各有立场,是非黑白很难评说。
大嫂偏心自己的丈夫,他自然也偏心自己尚且年幼的妻子。
梁鹤深低下头,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鼻尖,肆无忌惮地说:“他一个男人,受点伤怎么了?”
二哥丢给他的话,现在原汁原味奉还。
还刚好被听见,真就是缘分妙不可言,阮多宝、阮玉宝还有一个眼熟的生面孔,正依次从梯级上冒出头来。
想说的话硬生生卡住,妹宝回头看过去,挨个打招呼:“二哥、三哥,金泽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