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敏冷笑,“今日上元佳节,阿兄竟是特意寻我辞行来了?”
“臣实非得已。”魏行俭低着头,“原想着等到天下大定再走,眼下母亲病倒,不敢不回。”又道,“陛下初登大宝应用百家之才——过度偏疼西堤,其实不利天下。臣今以母病归家,实是善策。”
“舅舅也是这个意思?”
当然不可能。魏行俭沉默一时,轻声道,“父亲命臣入京襄助陛下,如今大事既成,父亲不应有所异议。”
不应有异议,那便是极有异议。姜敏道,“舅舅心中所想我怎能不知——阿兄如此避嫌,叫我难堪。”
魏行俭不答。
“若我依了阿兄,便不说百年之后如何见阿母,便是魏远公和魏肃公跟前,朕也无法交待。”姜敏道,“阿兄回吧,朕不能准。”
“陛下。”魏行俭这一夜第一次抬头,同姜敏对视,目光冷冽,如静水流深,“臣留中京,不利陛下。”停一时,“陛下就当臣在避嫌便是。”
“避什么——”姜敏说一半咽下,眼下格局,再装傻是当人家是傻子。
“陛下容臣回去陪伴父母,教养子侄。西堤人才辈出,才是朝廷之福。等——”魏行俭盯着她,许久才轻声道,“来日皇子出生,臣愿入京为皇子师。”
姜敏怔住。
二人正僵持,长街上忽然一片声吵闹。姜敏转头,便见灯铺前密密围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地不知在议论什么。她看一眼便皱眉,正待往安静处说话,人群中男人的怕音尖利道,“你那阁臣是废帝手里的,当今陛下,还能叫你风光?”
姜敏心下一沉,转过头匆匆道,“此事容我再想想,阿兄先回。”转过身往长街奔去。隔着人群远远见虞青臣僵滞地立在灯铺前,手里握着灯纸竹笼等物。对面一人,叉腰俯身,指着他嚣叫道,“我要往辅察司叩官请见——这是废帝阁臣,不入廷狱也还罢了,竟敢逍遥过市,实在嚣张,完全不把官家放在眼里。”
姜敏皱眉,正待说话,内禁卫从长街尽头过来,飞速将围观众人连着半条街灯铺主人一同隔往一旁,只剩两个人相对而立。魏钟走近,“何事喧哗?”
那人扑地便跪,“官爷来得正好——我要叩官。”抬手便指虞青臣,“这厮是废帝阁臣,不知在何处躲避官府,官爷速拿他。”
魏钟已经看见人群外的姜敏,见皇帝面色不佳,唬得脸发白,咬牙狞笑道,“你个泼皮还想叩官——”便一摆手,“与我拿下。”
“官爷怎的——”那人要叫,内禁卫大步上前,卷个麻球塞住口,将他按在地上。那人一个字说不出,只能吱唔着怪声乱叫。
虞青臣怔怔立在原地。魏钟走近,正待说话,男人道,“你放了他。”
“那不过是一个泼皮无赖——”
“他是我阿弟。”
魏钟t怔住,紧张地看一眼长街深处旁观的皇帝,又紧张地看面白如纸的虞青臣,“大人说笑——”
“是我亲弟。”虞青臣道,“你放了他,我有话问他。”
魏钟只得拔了麻球。虞青臣盯着跪着的人,“虞岭臣,你说什么废帝,什么当今陛下?”
这话已是大不敬,魏钟转头,皇帝完全看不出半点插手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听着。
虞岭臣“呸”一声,“你装什么傻——我一个工部郎官都被拿下狱,倒不见你虞相踪影,你既躲着不管我死活,那便躲久些呀,今日招摇过市,当我不会叩官吗?”
“什么废帝——”虞青臣说着,目光渐渐凌厉,走到近前叩住那人脖颈,用力掐着,“谁是当今陛下?”
他癫狂中用力极巨,虞岭臣被内禁卫按着反抗不得,瞬间被掐得直翻白眼,“疯……疯子——”艰难转向魏钟,“这厮不敬……陛下,不……不杀……吗……”他被掐得几乎快要升仙,恍惚中见一个人走过来,竟是城破那日万军簇拥中的燕王殿下——当今皇帝。他一时管不了真假,尖声高叫,“陛下救命——”
虞青臣听见,指尖一松,转头见姜敏从人群中走来。
“陛下救命啊——”虞岭臣终于能喘过气,“这厮是废帝阁臣,当街杀人,内禁卫竟不管,陛下救——”剩的话全咽下去——又被内禁卫堵住嘴。
长街众人听见这一连串的“陛下”,面面相觑,便七零八落跪了一地。
男人站着,定定地看着向他走来的姜敏。姜敏在他身前停下,俯身攥住他一只手,“走。”
男人挣一下。
“走。”姜敏道,“随我回去。”长街人众,马车停在远处,姜敏稍一忖度,拖着他避入暗巷。男人被她拉着,跌跌撞撞地走,“什么陛下……谁是陛下……”
姜敏不答,等黑暗将他完全吞没才停步,攥着他道,“姜玺已经死了。你——”她停一停,“你已经安全了。”
“死——”男人皱眉,惶惑地盯着她,目光凌乱,仿佛根本不认识眼前人,“姜玺死……陛下死了,我怎么——”停一时,“我也死了么?”
“没有。”姜敏道,“你很好,你同我在一处。”
“陛下死了……”男人陷入混乱,怔怔道,“那我也活不成……”他说着话,一把推开姜敏,摇晃着往前走,“不会叫我见着殿下,殿下回来了……我就要死了……”
姜敏站着,看他男人游魂一样地走,忽一时折身下去,便如青竹斩断。姜敏抢一步拦住,男人稀泥一样的身体便搭在她肩上,犹在不住地往下坠。男人昏然自语,“活……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