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萧相公家的小儿子风清骨秀,名满永安,与七公主何等般配?你若是有些良心,也该祝两位新人恩爱白头,多子多福!”
他听得眼睛发红,冰冷的拳头疯一样地砸过去,不及落下,长满倒刺的藤鞭“啪”一声将他抽倒在雪地里,谩骂声并着一次次狠戾的鞭笞袭来——
“叫你一声‘小侯爷’,还真拿自个当人了?!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谢家满门已灭,罪恶滔天,你一条丧家犬,承蒙皇恩残喘至今,不思图报,倒还敢肖想公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成?!”
承诺,痴心,尊严,希望……所有他怀揣了一路的东西,在那一刻被鞭成齑粉,飞入漫天大雪里消失不见。
朔县大牢阴暗潮湿,壁垒森严,关押着从各地押解而来的重犯,他拖着一身鞭伤被扔进最底层的牢房,没等回转过神,又莫名遭到了狱友的欺凌。
若换做以前,他势必狠揍回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那些拳脚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时,他居然没有一丝一毫反抗的欲望。有时候,他甚至会在挨打时盯着从墙角爬过的蚁虫,想,打吧,往死里打吧,这烂透的人生,他不想扛了。
——他不想扛了。
后来回想,那大概是在经历人生巨变后,他第一次想过自绝。
一个多月后,突厥突然袭城,府吏弃城而逃,三万铁蹄冲入城内大肆屠杀。他夺过官差的刀劈开牢门,在众人震愕的目光中走出大狱,斩杀贼寇时,并不是为建功。他压根就没想过要活下来,只是身为将门虎子,大夏儿郎,他最后的私心是想死在战场上。
数日鏖战,城内狼烟四起,危如累卵。决战前,他以破釜沉舟之势,叫众人写下遗书,诓孔屏送走。谢氏无人,他举目无亲,那一封遗书根本没有收信人。
是孔屏一再究问,嚷着他不说清楚收信人他便不走,他才说了一声“七公主”。似怕孔屏忘记,又或者说,是怕他自己忘记,他补充并强调了一句:“萧侍郎之妻,七公主。”
至于那封遗书究竟写了什么,其实,他自己也差不多忘了。面对千疮百孔的天地人生,那一刻,他早已无话可说。
或许是一句对自身的悲叹?或许是一番对命运的控诉?又或许,他也质问了她一声——为什么?
秋风入户,清辉袭人,满室烛火在彼此眸心燃烧,辛湄犹似被那无声无形的烈火席卷,周身滚热,眼圈潮红,含痛道:“对不起……”
谢不渝面无神色,缓缓晃一晃手里酒盏,淡然道:“不是说了,两清了。”
辛湄更痛,半晌无言。
谢不渝饮尽杯中酒,抬眸一笑:“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辛湄忽感局促,一时间竟不敢与他相视,无数个声音挤在喉咙内,搅乱着她的心。
“六郎……有想过离开西州吗?”
谢不渝眼神微变。
辛湄避开他的审视:“我知道王叔对你有知遇之恩,你率领朔风军征战多年,也必与他们结下了同袍之情。只是,树大招风,功烈震主,王叔与你越是交好,人君便越是不安。圣上这次召你回来,就算不再提及赐婚,也始终没有要放你离开的意思,可见是想把你
当做人质困在永安,以防王叔有异动。你,有想过如何破局吗?”
谢不渝定定凝视她,倏然轻笑:“你替我想了?”
辛湄被他的笑声所刺,自知卑劣,可若非如此,他们没有出路。她今夜来,并是不为试他真心,也不是想叫他放弃一切,只是想说,若他愿意信她一次,她可以背负着他们的未来前行。
“六郎若是愿意,我可以替你报未报之恩,成未成之事,了未了之愿。只要你能离开西州。”
谢不渝终究还是等来这样残酷的交易,他满眼皆是辛湄,讽刺地笑,笑完问她:“你我的事,他知道了?”
辛湄启唇无声。
“若我放弃兵权,便可以与你名正言顺,长相厮守,对吗?”
谢不渝从她手里拿回那盏酒,顾自饮尽,“砰”一声放下酒盏,辛湄猛然从他黑不见底的眼睛里看见绝望。
眼前光影一动,他霍然欺近,捏住她下巴吻过来,醇香的酒气并着灼热的气息袭入口腔,缠绕在彼此齿间,搅动满腔悲痛。
辛湄几欲承受不住,伸手推他,换来更凌厉、强势的惩戒,他在最后那一下时,甚至咬破了她的舌尖。
“呜……”
辛湄痛哼,待得挣脱,下颔仍被他捏在手里,满眼是他冰冷的、无望的眼神。
血迹从舌尖洇出,沾在唇角,血腥又靡丽,谢不渝缓缓抬起大拇指,爱怜地为她擦拭那点嫣红。
“断了吧。”
第45章
“酒后乱性而已,没什么。……
故人来外,灯火璀璨,车水马龙,一人从街角踅身走至停在巷口,来到一辆繁贵富丽的双辕马车前,隔着绣满飞云纹的明黄色锦帘向内恭敬禀道:“陛下,谢大将军走了,独自一人走的。”
眼下尚是戌时二刻,楼内庆功宴才开席过半,谢不渝这个点独自一人离开,若没猜错,必是跟辛湄闹掰了。
锦帘微动,走下来一名身着赭红色圆领锦袍的男子,头束嵌宝金冠,手戴岫玉扳指,眉飞入鬓,鬓若刀裁,丰姿美仪,龙章
凤姿,正是少年新帝——辛桓。
“不必声张,带朕去见皇姐。”
“是。”
侍从应下,引领身着便装的辛桓走入故人来,绕开宴厅内喧闹的众人,走进三楼雅间。
房内烛火煌煌,馥郁熏香混杂着浓烈酒气,风一吹,沾得人满身都是。辛湄伏在案上,脸庞枕着玉臂,手里晃着一壶残酒,喃喃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