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渝向来听不得跟“死”沾边的话,尤其是亲近的人说,伸手一弹,崩开他脑袋。孔屏猝不及防,捂着脑门喊疼。
“做好分内事,待王爷业成,自有你大富的时候。”
孔屏一怔,旋即朗笑出声。
酉时三刻,马车在故人来酒楼前停稳,两人下车,不及入内,便已见大门外车来人往,络绎不绝。抬头一看,但见酒楼外挑起灯笼,挂满红绸,大门两侧贴着一幅红底金字的庆功对联——花枪搅弄风云,巾帼不让须眉志;铁马踏平狼烟,女将独领风骚时。
孔屏一时看得呆怔:“这……这长公主是包了整座酒楼来给她庆功吗?”
谢不渝欲言又止,看这排场,不
用想知道必是出自辛湄手笔。没来由的,这次心里竟有些发酸,他有意不往辛湄替戚家平反一事上想,敛回视线,抬脚走入酒楼。
诚如孔屏所猜,今夜的故人来酒楼被辛湄悉数包下,从一楼宴厅到楼上各个雅座、包厢,皆摆满了为戚云瑛庆功的宴席。
“门外是何人写的对联?粗浅鄙陋,半分文墨也无!”
“岂止是没有文墨?那嚣张口吻,说得戚将军何等狂大?‘巾帼不让须眉’就罢了,‘女将独领风骚’?当我大夏无人,能为国争光的男儿一个没有吗?这般写,岂不是成心给戚将军招惹麻烦?”
“都低声些,门外那庆功对联乃是戚将军亲笔所写。”
“啊呀,难怪气吞山河,纵横千里!”
“是也是也,‘花枪搅弄风云’,何等妙笔!戚将军破阵杀敌的英姿一下跃然眼前!‘女将独领风骚’更是应时应景,恰如其分!”
众人笑开,赞美声此起彼伏,孔屏听得眉头直抽,心说这帮朝臣可真是油浸的泥鳅,圆滑至极,看来想要做大官,不仅得要气运,还得不要脸。正想着,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声“戚将军”,回头看去,竟是戚家兄妹来了。
戚云瑛今日照旧一身火红戎装,如瀑黑发束成马尾,鎏金发冠中间镶嵌着耀眼的玛瑙石,但见她英眉亮眼,眼波含笑,朱唇扬起,与人说话时,雪白贝齿时隐时现。孔屏不由自主望着她,冷不丁与她视线撞上,被烫似的,浑身一阵不自在,撇开头。
“吟风,请谢大将军上楼入席。”戚云瑛走过来,先吩咐戚吟风延请贵客上楼。
今日设宴,说是为戚云瑛及镇南军庆功,但辛湄的私心当局者一清二楚。谢不渝自不多言,跟着戚吟风上楼,戚云瑛目送他们离开后,看向孔屏,那目光彷如瞄准了一只落单的兔子,直勾勾、笑吟吟:
“孔校尉,请。”
*
谢不渝走进雅间,芳气如故,夜风无声拂动纱帘,一簇簇火光跳跃在紫铜鹤顶蟠枝烛台上。
辛湄坐筵席前发呆,云髻高丛,满头金梳,蛾眉凝翠,两靥描红。她凝望着窗外繁华的夜色,满身簌动的光影,冶丽的容颜犹似一幅被秋夜凉风吹开的美人图。
“淮州的案子进展得不顺利吗?”谢不渝出声。
辛湄敛神看回来,眉间闪过些许来不及收走愁绪,她笑笑:“没有。”
“那为何一幅郁郁寡欢的模样,”谢不渝走至筵席前坐下,手搭右膝,歪头看她,“今日不是要庆功?”
灯火摇曳,他眉眼深邃,鼻梁上铺着薄薄阴影,看过来时,黢黑的眸子似一潭映满她的水。辛湄努嘴一笑,拿起案上的湖田窑瓜棱壶为彼此斟酒,盈盈道:“庆功是其二,其一,是‘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我想见你。”
谢不渝眸波微动,似笑非笑。若是平日,辛湄多半要撒撒娇,凑过来问他是不是不信,但是今夜她没有。烛火晃动,她摩挲着手里的酒盏,燕支敷过的眉眼藏尽悲愁。谢不渝的那点笑终究淡下来,他也伸手拿起酒盏,转在指间。
“六郎能与我聊聊以前在西州的事么?”辛湄忽而道。
“你想听什么?”谢不渝淡然问,脸庞无一丝异样,仿佛没看出她的意图。
辛湄垂目:“你走后的第二年,我收到一封信,信上没有署名。我那时猜,信或许是你寄来的。”
谢不渝承认:“是我寄的。”
辛湄呼吸微顿,良久:“那时候,我以为这辈子注定与你无缘了,收到信后,没敢拆开来看,也没敢存留……你,写了什么?”
“没什么。”谢不渝语气平淡,更无波澜,“一封遗书罢了。”
辛湄愕然,望向他的目光瞬间含泪。
谢不渝避开了。
那年在流放途中,他一心想着脱罪籍,建功业,风风光光地杀回永安城,兑现娶她的承诺。家破人亡、声名狼藉、流离转徙……所有的苦难在十九岁那年压下来,多少人以为他会扛不住,送行时,变着法地叮嘱他珍重。他的确也做到了,孑然一走后,无论前路有多坎坷、艰辛、屈辱,他都一声没吭,凭借一己之力尽数扛下,没有一次闪过放弃的念头。
获悉她婚讯的那天,是入冬后最冷的一日,鹅毛大雪飘在边陲的天地间,他与其他罪囚被官差押解到城外开凿矿山,被镣铐套住的手脚冻得都失去了知觉。休憩时,几个官差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聊起轰动永安的一桩婚事,他起初根本没信,但在排队打饭的时候还是莫名其妙绊了一跤,馋了大半日的热粥泼得满地,他呆了一瞬,赶紧用手扒,和着雪往嘴里送,边吃边听见那帮官差捧腹大笑。
“谢家小侯爷?不至于吧,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难不成,还要人家七公主为你守一辈子活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