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席卷,满阶梧桐叶飒飒飞舞,又是“轰”一声,蓄压在云层后的夜雨终是爆发了,瓢泼一般,淅淅沥沥,瞬间湮没天地。戚吟风赶紧为辛湄撑起油纸伞,劝道:“殿下,今夜怕是有暴雨,若无要事,还是先行回府罢。”
辛湄眼睫慢慢被飞溅进来的雨丝洇湿,她盯着被雨幕模糊的府邸,坚决道:“叫他出来。”
戚吟风无奈,把油纸伞交给辛湄,淋着雨上前敲门,因为心急,拍打门环的力气便大了几分,“哐哐”的声音混入雷雨声中,既微茫,又震人心魄。
江落梅这座宅子委实不大,掰着指头数,也就是一间住仆人的倒座房,一处天井,另外加一套歇山顶的正房并左右厢房,左厢房被用作书斋,他前脚刚跨进来,忽听得夜雨里传来叩门声,似有所感,踅身赶去。
屏退仆从后,江落梅亲自开门,见得在大雨中撑伞独立的人影,赫然一震。雨夜凄迷,漫天飞雾缭绕,辛湄一袭牡丹凤凰纹浣花缀玉宫装,撑着杏仁黄国色天香油纸伞,双目残余红痕,湿漉漉地看过来,宛若一幅逐渐被滔天大浪吞噬的画作。
江落梅心若崩裂:“殿、殿下……”
“你听说了我在大理寺遇袭,是以特意来看我?”雨幕苍茫,雷霓震耳,辛湄开口向他质问。
“……是。”
“那这一次,你为何不等我?”
江落梅愣住。
戚吟风低声提醒:“这雨越下越大,先请殿下入府。”
江落梅敛神,让开大道,延请辛湄、戚吟风入内,又吩咐仆从备茶。
江落梅亦是刚回来,正房不及燃灯,也不适合待客,只能硬着头皮请人入座书斋。他平日很少应酬,下值以后,基本都是窝在这一方天地内,因着不喜欢旁人碰他的物品,是以这间书斋甚少有仆从来收拾。
辛湄走进来,但见满室狼藉的书籍画册,乌木边花梨心桌案上铺着一幅没有完成的画稿,笔山旁是零散的木块,并着一两个刻到一半的木雕,随手搁放的敲锤、木挫、尖刀,以及堆积成山的木屑……
“殿下,请。”江落梅匆忙收拾出一张黑漆嵌螺钿罗汉床,让辛湄在小几另一旁坐下。
辛湄看见他收走的木匣,里头齐齐整整地放着成品的木雕,用心一看,各个都是仙姿佚貌的美人,或坐或卧,或颦或笑,神姿不一而足,然而容貌都是同一个人,都很像……她。
辛湄心头蓦然一震,看向拿在手里的木匣,打开来看,里头装着的果然也是他亲手雕刻的美人,霞裙月帔,螓首低垂,慵伏几案,手执丹青,是她在梧桐树下画狸花猫的模样。
心顿时似被什么攫住,莫名的刺痛蔓延全身,连带着从谢不渝那儿产生的酸楚一并涌上来,化作汹涌泪意,彻底决堤。
江落梅见她突然流泪,茫然若失。戚吟风自知不便多留,拱手一揖后,退出书斋,走前贴心地为两人关上了房门。
屋外风潇雨晦,夜色淼淼,书斋内一灯如豆,烛光灿灿。辛湄坐在那一团战栗的光影里,喃喃道:“我很像她,是吗?”
“什么?”
“你的心上人,抛弃你的那个心上人。”辛湄凝视着手里的木雕,想起上次他谈及的心上人,似是梦呓,又似是憬悟,“我跟她长得很像,所以你第一眼便心悦于我,此后,无论我如何责骂你、警告你、利用你,你也不能阻止对我的感情,是吗?”
江落梅嘴唇颤抖,千万句话压在舌底,眼圈渐红,泪也几乎要涌出。
“你也跟我的心上人很像……”
辛湄说罢,泪下无声。
可是为什么,我不能一眼就爱上你呢?
夜雨瓢泼,每一瓢都像是浇在心扉,江落梅入
座小几另一侧,揣度道:“殿下……又跟谢将军吵架了吗?”
辛湄伸手抹开脸颊的泪,面无神情,道:“圣上说他不值得我托付终身,你以为呢?”
江落梅不答,只道:“圣上从一开始就不赞同殿下与谢将军在一起。”
辛湄失神,旋即恍然,是啊,从一开始,辛桓就是反对她跟谢不渝复合的,如何会说出他们相配的话?不过都是些挑拨的伎俩,她不该中计的。只是,今日她满怀希望地去找他交心,换来的却是他铁石一样冷硬的态度,再怎么理智,也很难不失望痛心。
她就如此不堪,不值得他信任分毫?当初决定复合时,分明是他先说彼此要坦诚相待,她不过瞒一点私心,他就能大发脾气,凭什么位置互换,他就可以这般理直气壮,冷漠无情?
罢,或许就是报应。五年前,她“背弃”他嫁给萧雁心,后来又烧毁了他写来的遗书,这一件事,他大概从来都没有释怀过。嘴上说着“两清”,其实他对她的怨怼从来没有消弭。他说出那句“断了吧”时,也并未见得有多痛心。
——春风一度,露水姻缘,我接受。
对,这一次,他本便是抱着玩一玩的心态与她开始的,尽兴而散,他自然无需多痛心。
辛湄自嘲苦笑,蓦然间竟有些后悔与他复合的决定了,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宁愿彼此就断在她误会他介怀她不贞洁那一刻。
至少,她那时不会这样心酸痛楚。
房门被人推开,仆从蹑手蹑脚进来,奉上刚泡的热茶,复识趣地颔首退下。辛湄看着天青釉汝窑茶盏内红亮的茶汤,道:“你知道我爱喝红茶?”
江落梅抿唇:“那日微臣去殿下府上酬谢提携之恩,殿下喝的是祁红毛峰。”
辛湄唇边苦笑更浓,谢不渝爱喝绿茶,尤爱洞庭碧螺春,所以她府上备有各类进贡的苦茗,然而私下里,她爱喝的一贯是醇厚香甜的红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