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谢不渝揍人——他饿得太狠了,人瘦得像根芦柴棒,揍起人来却宛如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不止是他,整个牢房的人也全呆了。地头蛇被他摁在地上,揍得血肉模糊,旁侧众人赶紧来拉,有人嚷着他再不住手,便叫狱卒。他根本不听,发疯似的,眼睛猩红,凝结着彻骨的悲痛与恨意,仿佛在揍的不是地头蛇,而是他的宿仇。
那次以后,没人再敢惹谢不渝。很自然的,他也安稳地度过了被关在大牢里的最后时日。
延平三十二年,冬,突厥袭城,朔县主官弃城逃亡,偌大的关城被突厥夷为平地。百姓的惨叫声传入大牢,人人自危,目目相觑。谢不渝从狱卒手里夺过刀,劈开牢门,在众人错愕的注视里,提刀走向前方。
那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来谢不渝是前冠军大将军西宁侯谢渊之子——以前名耀一时的少年将军,谢六郎。
府吏弃城,被突厥践踏的关城已是一派狼藉,贼人见人便杀,无恶不作,他们冲出大牢,看到的是比牢里更可怕的炼狱。有人趁乱逃窜,惨死敌手;有人紧跟在谢不渝身后,从寻求庇护,到与他合力救人,并肩作战……后来,他们以大牢为据点,与突厥彻夜鏖战,杀死的贼人越来越多,处境也越来越困厄。决战前,谢不渝叫所有人写下遗书,以赶往西州传唤援军的名义,拼死为他杀开一条生路,让他带着一百多份遗书离开了朔县。
苍天开眼,他不负所望,顺利找到朔风军主力,谢不渝也守住据点,等来了援军,收获大捷。他们一战成名,被英王召入府内,成为朔风军中的一员。再后来,他们上阵杀敌,屡立战功。
谢不渝擢升朔风军主将的那一日,英王亲自为他庆功,三军共贺,他与有荣焉,脸上笑开了花,昔日与他们一块从大牢里杀出来的兄弟也个个眉飞色舞。
谢不渝呢?
他没笑,喝了一夜的酒。夜半时,他突发酒疯,在朔风袭人的旷野上吼叫,语无伦次,大放悲声。
谢不渝究竟是怎样的人?
孤傲?嚣张?桀骜?
这些脾气,他当然都有,与以前相比或许没变什么。但若是说笑,那实在是很没有缘分,他认识的谢不渝家破人亡,痛失所爱,满肩沉重的枷锁,已然失去笑傲人生的资格。
午后的风吹动檐外的铎铃,泠泠声响似弦拨动人的思绪,顾君兰看着孔屏,忍不住问:“他在家中行六,大家都叫他‘谢六郎’。你为何要叫他‘二哥’?”
孔屏收回神思,笑道:“我们是结拜兄弟,他排老二,所以叫二哥呀。”
他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一口白牙,更衬得神情明亮,虎眼炯炯有神。顾君兰微微沉默,道:“那你是?”
“老三。”
“老大是何人?”
“嘿。”孔屏摸摸鼻子,得意道,“说出来怕吓着你,所以,先保密咯。”
顾君兰怔忪,旋即失笑,谢不渝已不再是昔日的小侯爷,他身旁的这个人嬉皮笑脸,没心没肺,倒是有几分他以前的模样。
世事果然无常,令人唏嘘。
顾君兰走向老榕树,停在谢不渝身旁,也抬头看着满树飞舞的祈福带,道:“如果我再次向你求亲,你也还是会拒绝我的吧?”
那年在渭水小石桥上,她捧着一颗滚烫的春心,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道:“我乃顾家大娘子顾君兰,年方二九,待字闺中,久闻谢小侯爷芝兰玉树,郎艳独绝,我倾慕已久,不知能否有幸与你相携一生?”
谢不渝倾慕者多如牛毛,但那是第一次有女子走到他跟前,这样大胆地、毫无保留地向他表达爱意。
他吃了一惊,所以也记住了她的相貌与名字。
——“顾大小姐胆略兼人,惊世脱俗,令人钦佩。承蒙错爱,谢某心有所属,祝……顾大小姐早日找到有缘人。”
这是他当年的回答。
如今,他眉目冷毅,眼波平静,昔日的那些慌乱与吃惊与他的恣意笑容一并消散无踪。他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无比从容、也无比无情地道:“对。”
没有寒暄,也没有祝愿,就那么干脆利落的一个字,仿佛快刀倾轧,斩断她所有的妄念。
顾君兰苦笑:“所以,即使是六年后,你心里也仍然只装得下她?”
谢不渝沉默。
顾君兰知晓分寸,没有再究问,不反驳即是默认,也不必再问了。她走上前,把手里的祈福带系在枝杪上,微风起伏,一截红绸在她手心纷飞。
“景德寺很灵验,顾大小姐必能觅得良人,成就姻缘。”谢不渝道。
“不必。”顾君兰放开枝杪,转回身来,鲜眉灿目,“我很久不求姻缘了。”
谢不渝目送她离开,再看回她系的那条祈福带,红绸飞舞,一行金色的小篆在阳光里闪烁,居然是“鹏程万里”。
*
佛会结束后,已是日薄西山,暮色笼罩庙宇,山门外络绎不绝的车队流水一般,缓缓向山下淌去。
辛湄陪伴范老夫人走出山门,边走边听见她语重心长地道:“慧海大师所言,殿下可听明白了?”
辛湄心不在焉,闷闷“嗯”一声。
范老夫人又念叨:“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
甫一念完,车队前走来一行人,打头那个英眉星目,威风凛凛,骑在高头大马上,正是谢不渝。
范老夫人神情一下严肃,往辛湄身前略走半步,挡住她,拄着拐杖等在谢不渝前方,有意阻拦他与辛湄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