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柔软的发丝、清亮有神的双眸、苍白的双颊、清减了的身姿……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一寸寸看过去,舍不得放过一丝一毫。
郭洋手下传令兵大喊:“对面的,给咱们一条活路,咱们也给她一条活路!”
主舰上鸦雀无声,侍立元旻身后的天枢小声提醒:“陛下,对面在喊话。”
元旻恋恋不舍放下千里镜,低声说:“问他们条件。”
周士承手下传令兵高喊:“都督说,大翊臣工不惧生死,你们先说条件,再看有没有活路……”
天枢吓了一跳,忙喝止:“不是这意思,莫说得人撕票了!”
元旻噎了一下,叹气:“也罢,朕关心则乱,物资都备好了,你们该怎么谈就怎么谈吧。”
却又将那千里镜举起,一分分轻移角度,视线在舜英身上逡巡,唇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周士承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走到传令兵身边。
对面开出条件有三:
其一、赦免军侯以下的低等武官及普通士卒,战时过往一笔勾销,放他们归家;
其二、此前在扬澜湖被虎威残部劫夺的一万石粮食,不再追索;
其三、调拨三千斤药材、百名大夫救助染疫病人。
周士承深吸一口气,正要告知传令兵,元旻忽淡淡地开口:“前两条好说,药材太少,三万斤吧。”
周士承:“……遵命!”
主舰上的传令兵喊着话,一条条回过来,及至听到三万斤药材时,郭洋怔了怔,难以置信的转头看向舜英。
舜英神色肃穆:“滬南四州,染疫的可不止你们这几千人。”
“郭将军,你口口声声心怀家国,是否愿为滬南的百姓,做最后一件事?”
“时疫从九霄山的虎威残部开始,也该终结于虎威残部。”
郭洋只觉得后脊一僵,一股热血从胸臆直冲天灵盖,炸得头皮一片麻痹,声音发着颤:“我们真的能回去吗?”
舜英一瞬不瞬注视着他,笑了,声音变得柔和:“郭洋将军,战争已经结束十九年了。”
“没听到吗,咱们陛下已赦免了虎威残部军侯以下的将士,他一言九鼎,你那五万男儿尽可家去,得享天年!”
“竟如此容易”,铁血男儿的眼眶有些湿润,又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惊怒交加,紧张地问,“他们正在往下放跳板,好多步兵……他们要登岸了!”
“是否有诈?”
舜英注视着这名苦守深山十九年、被骗无数次的忠直将领,叹了口气:“你说呢?”
郭洋愣了愣,喃喃自语:“不,他们用不着耍诈,可是……可是我那五万男儿,都是人命呀!”
“你这会儿晓得他们是人命了?”舜英收了笑容,目光如炬。
忽正色道:“不如继续挟持我,陛下体恤臣下,绝不会动他们分毫。”
郭洋浑身一震,突然反应过来,亲自拔出佩剑,割断舜英手上绳子,走到她对面,双膝跪下,高呼:“末将代虎威残部,代滬国遗民,谢褚大人高义!”
舜英活动了一下手腕,伸出左臂,振臂高呼:“所有虎威军听令,卸甲,归家!”
就在她伸出左臂的刹那,主舰上的元旻身躯一震,双手颤了颤,死死盯住她手腕那一圈染血的棉布。
冷然出声:“取弓箭来!”
然后,从天枢手中接过朱漆的强弓,拈起三支银色羽箭,右手三指扣在弦上,张拉如满月。
锐响破空,箭去似流星落地、矢飞超电掣风驰。一箭擦着郭洋左肩飞过,一箭擦着郭洋右肩飞过,钉入他身后树木数尺,箭尾仍震颤不休。
而那正中的一箭,不差分毫地穿过郭洋的兜鍪顶端,带着那簇红缨飞进丛林。
郭洋只感觉遍体生寒,猛然抬头看向主舰,却听鸣镝声穿云裂石,又一支破甲重箭呼啸而至,将他身边一棵百年古树的拦腰射断,并将树干剖作两半。
元旻垂手放下彤弓,站在主舰上,像一棵挺拔的松柏,与他遥遥对视,眼神凛若寒霜。
主舰再度传来喊话:“王上有令,招安使若掉一根汗毛,尔等的下场皆如此树!”
郭洋惊魂未定,错愕地问:“他便是当今的大翊国君?”
舜英含笑反问:“彤弓,你说呢?”
郭洋怔愣半晌,眼眶发红,喃喃道:“好,好,如此弓马娴熟、如此有血性的国君。”
“当年的怀王陛下,莫说有他一半,即便只得十之一二,何至于国破家亡?”
“滬国,亡得不冤。”
仰头,合上双目,饱经风霜的脸上,流下两行浊泪。
舜英注视着他,这位曾想挽大厦于将倾的忠直汉子,眼神复杂,沉声道:“郭洋,带上虎威残部,跟我去阊江接招安诏书吧。”
“咱们一起下山,从河州往东去沵州,再往北,依次是萝州和皋州。咱们一起,送他们归家。”
“我带你们,去看看翊国治下,这崭新的滬南,那些过得更好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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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一,樊州水师提督周士承率两万水师开进扬澜湖。
九月二十二,藏兵九霄山的虎威军残部,得翊永平王赦免,接收了朝廷供应的三万斤药材、一千名大夫,在主帅郭洋、招安使褚舜英的带领下,收拾粮草物资,从九霄山东麓进入河州、再经过沵州、萝州,往皋州而去。
屯兵扬澜湖的两万水师分兵三路,八千水师留驻扬澜湖安营扎寨,五千水师返回长流川巡逻,另七千水师拱卫着主舰,途中从沿江二十城抽调精兵,顺长流川往东,缓缓驶向皋州阊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