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为他散尽千金四处打点的是她,孤身去流放地找寻的是她。
找了两年、等了两年,云父突发恶疾过世,母亲软弱、弟弟年幼,为保住云家产业,身为长女的飞燕遵循父亲遗志,嫁入兰家。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十年后,一名叫景樊的书生崭露头角。又过了六年,景樊已成为一州刺史。
她有一次携子归宁,途径金阙,被恭恭敬敬请入刺史府,那人身形已变、容颜已衰,却仍用熟悉的语调,颤声唤她:“燕燕。”
十几年的光阴隔在他们中间,一去不返。
徒羡梁上双飞燕,不许人间共白头。
云秉奕看着一行人消失在甬道后,恻然道:“母亲何必如此自苦?”
云飞燕叹了口气,笑道:“奕儿,你记住,一辈子只能往前看,有些事过了就是过了,就算因一点痴念找回,也早已面目全非。”
当年,夫婿亡故、幼子嗷嗷待哺、娘家无兄弟支撑,夫族如狼似虎。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她甚至想过抱着幼子从高楼跳下,一了百了。
在那个被恐惧焦虑灼得无法入眠的夜晚,房间里突然出现一个玄衣男子,风帽遮住他大半张脸,只看得见煞白的下颌肌肤、毫无血色的嘴唇,那人悄无声息地坐下,毫无起伏的声音、包含着无法抗拒的蛊惑:“交易么?”
“我帮你扫除障碍,扶持你在兰家站稳脚跟,甚至可以做得更多,而你…”,那人似乎笑了笑,“待你家业稳固,我自有安排,你只需记住,手持此玄色凰羽者,便是你未来的主上。”
前有豺狼、后有秃鹫,已入穷巷,不如放手一搏。于是她眼一闭,心一横道:“我答应你的交易。”
相安无事过了十几年,家业逐渐壮大,那个肌肤煞白的男子却再也未出现过,有时她甚至觉得,那是自己在绝境中产生的幻觉。
直到两年前,一名面目俊朗的少年再次出现在当年同一个地方,拿出一枚玄色凰羽,沉声道:“夫人可还记得昔日盟约?”
第10章 渡人自渡
从桃源酒楼出来,元旻一直沉默不语,神色有些落寞。
阿七只当他对珪山的布局有不满,又不敢问,只得远远跟着。二人驱马一前一后往东南走了约六十里,视野骤然开阔,已抵达渝安大渡口。
只见江天一色,长流川自西向东奔流不息,江边星罗棋布泊着的不计其数的货船、客船。
见此寥远美景,元旻心情似乎好了些,遥指江面临近岸边的一串楼船:“此处客商云集,玩乐之处也颇多,不妨借此良夜、消遣片刻。”
暮色渐起,江边楼船挂上了灯笼,星空之下,灯笼倒映水中,与河岸上万家灯火交相辉映。
楼船上临窗的雅间里,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的甲鱼、毛蟹、河虾、漕虾、田螺、鲈鱼、鳝段,还有各色叫不出名字的河鲜,对面是个面团似的中年人,白白胖胖笑口常开,一身披金戴银,与元旻觥筹交错。
“眼看着天气冷了,梅老板生意如何?”
梅老板道:“这几月是淡了些,再过一个月就该过年了,那些年礼啊、洪棱和嘉州的柑橘啊、多不胜数,一直忙到上元节前后…冯公子…敬您一杯。”
元旻笑着饮下,又看向窗外道:“到了明年三四月份,东风正好,梅老板可要多操劳…”
梅老板连连祝酒,道:“到时定当效劳,船嘛,要多少有多少。”
阿七百无聊赖看着热情的梅老板,突然健谈的元旻,伸手从桌子中间夹起一个蒸好的螃蟹,刚预备拆蟹,身旁元旻转头瞟了她一眼,眼神凉飕飕的,吓得她忙丢掉螃蟹,转去夹别的菜。
酒足饭饱,梅老板已趴在了桌上,犹自口齿不清地说:“冯公子,来,干杯!”
元旻租了艘舢板,一边解缆绳一边问:“会划吗?”
阿七讪讪:“应该会吧。”
一刻钟后……
元旻抱臂看着在水中打转的舢板,挑眉:“所以,你以前遇到水都是直接游过去的?”
阿七忙解释:“不是从水面游,是从水底潜过去。”
元旻看向与夜空融为一体的广阔江面,促狭地说:“那你今夜泅水回去吧。”
阿七大窘:“那您呢?”
元旻从她手中接过船桨,一脸自得:“我自然是划回去。”
阿七被他理直气壮的语气惊住,正想着措辞,忽见他一瞬不瞬盯着她窘态,笑得肩膀微抖、全身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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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她从没见过元旻如此开怀。
元旻从小就很安静寡言,从不玩笑打闹、更没有闯过什么祸。他三岁就启蒙了,之后每日寅中便起,亥末方歇,读书、习武、辅政,安排得满满当当、没有片刻喘息。
但他适应得很好,今日事今日毕,风雨无阻持之以恒,从不拖沓迟滞。
他的作息十分规律,衣食住行严格遵循宫规,从不曾失过礼数。他过去十九年的人生,像是将同样的一天,精密地、滴水不漏地重复了七千来次。
有一年,他在龙津围场伴驾时出了点状况,拖了几天的课业完不成,他熬了几个通宵,熬得眼睛一片血红、很快又发起了高烧。
人是清醒了,御医说他伤到了眼睛,最好一个月内不要视物。
御医走后,元旻屏退所有宫人,躺在床上默默流泪,那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
他说:“我要是废了,母后怎么办?”
冯姮十分不受先王待见,听春羽姑姑说,没有元旻的时候,景和宫冷得像冰窖。有了元旻元晴这对受大祭司祝福的兄妹,先王来景和宫的次数多了些,也时常赐些好东西,却只是为着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