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她在一座似曾相识的寝殿中,脱下精美繁复的王后常服、换穿素袍,卸下玲珑精巧的钗环,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回首一瞥,殿门匾额上书“景和宫”。
古老厚重的宫门,曲折悠长的宫道,层层叠叠的宫殿銮宇,遮天蔽日的宫墙……奔跑、飞速奔跑,熟悉的地方像是一座更庞大复杂的迷宫。
她跑了不知多久,身心俱疲。
再长的迷宫也终于跑到尽头,站在巍峨玉阶之下、抬头向上仰望,正上方的殿门挂着匾额——勤政殿。
六月的骄阳蒸得地面的气流有些扭曲,她站在玉阶下振衣撩袍、双膝下跪,行稽首大礼后,挺直脊背扬声高呼。
“臣妾褚舜英,代褚氏族中子弟自请不睦、不义、侵地等多项重罪,请陛下罢黜褚钧维御史台廷尉监之职、褚钧越御史中丞之职、褚钧奕司农少卿之职,并收回对褚钧良、褚钧安二人左右平西骠骑将军的任命!”
勤政殿内鸦雀无声。
她深吸一口气,跨步走上三级台阶,继续稽首高呼:“臣妾褚舜英,代褚氏族中子弟自请不睦、不义、侵地等多项重罪,深负陛下爱重,请陛下收回对褚氏一族的恩典,当黜则黜、当罚则罚!”
殿门口侍立的宦官纹丝不动,像两尊雕塑。
泪水在眼眶打转,小腹隐隐作痛,但她已顾不上许多,姨母的哭求在耳畔回响。她继续往上走了三个台阶,再次撩袍下跪。
如此一步三叩头、三步九叩头,边走边稽首大拜,反复说着那两句话、扬声请罪。
“请陛下收回对褚氏一族的恩典,当黜则黜、当罚则罚!”
“臣妾约束母族不力,请陛下重罚!”
不断跪下、叩头、扬声高呼、站起,走三步,再跪下、叩头、扬声高呼……
恍惚还是六年前那个深秋,她咬紧牙关站直身体、强撑着搀扶他,三跪九叩走过从明德门到大庆殿的三重宫墙、走过大庆殿前茫茫空地。那时的他们,渺小得像两粒尘土,相濡以沫、相依为命。
那是王者之路的起始。
这是王者之路的尽头。
一切的起始,他说:“阿英,王者都是孤家寡人,除了你,我无人可信。”
起初,她本能地畏惧那高处不胜寒。后来,经历过滬南连环灾殃,她握住了他伸出的手。天真以为接下来的路,无非是自己戴上冰冷的枷锁,与他并肩被钉死在王座上,一起为大翊鞠躬尽瘁、殚精竭虑。
却原来,还需要搭进自己身后的褚氏全族,一起变成孤立无援的孤家寡人。
褚氏一族深受永平王爱重,族中子弟稍有才学就身居要职,却只能作纯臣,成为推行科举与军改的中流砥柱。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与这份光彩相对应,大小门阀世家同仇敌忾,弹劾褚氏子弟的奏折犹如雪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如鲜花之着锦,如烈火之烹油,如烈风之风口,如骇浪之浪尖。
而褚氏全族,入仕从政不过二十多年,没有根基也没有经验、应对如此滔天恩宠和塌天大祸。
灼烈的日光射进眼眸,照得她头晕目眩,一路走一路跪、双膝僵麻酸疼,她咬咬牙,正要直起身再拜,身子突然一轻、她已被打横抱起。
他在她耳边低叱:“非要闹得我下不来台么?”
勤政殿空寂无声,宫人内卫全都退下,元旻把她平放在软榻上,看她的眼神满是痛心和不解。
“他们几个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全是我授意,你要我怎么处罚?”
“景和宫不答应你,就跑来勤政殿闹,勤政殿不答应你、是不是还要去大庆殿闹?”
她一骨碌从软榻翻身下地,屈膝跪拜,两眼含泪抬头看着他:“褚氏子弟年纪尚轻、才疏学浅,不堪如此重用,还请陛下另择贤才委以重任。”
他眼圈红了:“阿英,新政这样的大事,除了你……还有母后的家族,我谁都信不过。”
一丝绝望在心底蔓延,她咬紧下唇,流下两行泪水。
“昇阳冯氏久浸内政,当得起陛下信重,上垣褚氏担不起,臣妾与司南侯都只愿褚氏永镇龙城,为陛下守一方安宁。”
想了想,她又说出褚氏子弟所担当的那些职位,从恩科出身的寒门学子里推荐了数人,一直说到平西骠骑将军之职。
这是永平六年,专为打压消耗荣国骑兵、新设的临时官衔,主要职责便是协调统率上阳、临梁、朔宁三营之兵,征伐消耗荣国北卢、郅阳、英平三郡组成的龙骧军。
她的堂弟们将来对阵的将领,可能是沈绍宗、薛怀嘉、高轩,更可能是——苻洵。
护国之战,不死不休。
她没问元旻为何主动发起战争,他一向独断,她的劝谏除了徒惹猜忌、起不了任何作用。何况,他的志向是成为第二个翊桓王,所奉行之道莫如“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四夷臣服是他的道,以战止战是她的道,他们曾是同道中人。虽然过程残酷血腥,曾令她夜夜不得安寝,但随着滬南和北宛的战火逐渐熄灭,她内心也逐渐得到宁静。
直到“平西计划”的制定,这场不义之战尚未波及邻邦、先殃及褚氏……
“能征善战的将领那么多,姜榷、武焕、武煊、宣正浩,为何偏偏是钧良和钧安?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他们才十五六岁,战场都没上过几次,担不起主帅之职。”
元旻避重就轻地说:“作战的还是还是那些老将,他们跟着去沾沾光、多得些军功,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