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洵用兵如神,战场刀剑无眼,他说他们跟着去沾光?
她怔怔看着面前强势多疑的君王,好像突然之间不认识他了。
那些若有还无的旧事,对她是早已翻过的一页,对他却是深深扎在心里的一根刺,永远揭不过去。
旋即,她又反应过来,其实他一向如此。怀揣巨大不安,敏感多疑,逼得自己也逼得身边人如履薄冰、滴水不漏。只是如今,随着权力一步步收拢,他的猜忌和不甘、逐渐挤破那层端雅君子的壳,肆意疯长。
既然如此,当初何必执意要娶她为妻?
他弯腰,想重新抱起她、放回榻上躺好。
她伸手轻轻推开他,紧紧攥住床榻边缘,垂眸思索良久,含泪抬头,一字一字奏请:“请陛下任命臣妾为平西骠骑将军,坐镇中帐,调度西三营远征荣国!”
“你疯了!”元旻勃然色变,冷冷逼视着她,“你身怀六甲,上战场除了徒劳送死,对战事有何裨益?”
“自然是有裨益”,她笑得肩膀颤抖,泪如雨下,“让钧良和钧安当主帅有什么好处,让臣妾当主帅就有什么好处。至少可陈情褚氏之忠诚,绝无勾连他国重臣、背主叛国之嫌。”
紧接着,她挺直脊背和胸膛,双手平举,声音恭敬而坚决:“若如此还不足以陈情,请陛下即刻下诏废后或赐死,以臣之残躯、为平西之役铺平道路!”
他震惊地倒退几步,好像突然之间也不认识她了。
忽然笑起来,眼里全是泪:“废后?你盼望这天很久了吧?被废之后你想去哪儿,灵昌还是北卢?”
他又来了。
她不想再说一个字,无穷无尽的疲惫像潮水裹挟而来。
“现在就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废后之事想都别想,我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如何将他碎尸万段!”他攥住她胳膊往上拉拽,“起来躺好,别又想寻死觅活,别忘记你还怀着王嗣,若有个三长两短视为谋害王室子弟,按律夷三族!”
话一出口,他也愣住了、怒容乍收,惊惶地松开手,呆呆注视她。又试着伸手去触她后背,语无伦次地辩解:“阿英,我不是这意思。”
“臣妾知道。”她轻声说,却恐惧地躲了躲。
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良久,踉踉跄跄走出殿门,临走前最后一句话,轻得像幻觉。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苻洵。”
是啊,非要派钧良钧安为主帅的真正原因,他心知肚明。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她脑子里闪过一张张脸:姨母、堂弟堂妹们、承祎兄妹……无辜、无害,一双双眼睛盯着她,全是依赖和信任。
那依赖和信任慢慢压在肩膀上,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她直不起腰喘不过气,想在这幽暗寝殿跪到天荒地老、不必再看见明天的太阳。
抚了抚小腹,她好想让时光倒流、小腹平下去,跪到他们之间所有羁绊从未存在过、或是全部被斩断。
再也回不去了。
她漫无边际地东想西想,生生死死念头在脑子里滚过成百上千轮。后来,她手足酸麻、眼前飞舞着无数金色小星,眼前一黑晕过去。
她在景和宫的床上醒来,如愿得到五张罢黜中枢要职的圣旨,包括褚钧良和褚钧安。
“这些圣旨,一道一道慢慢往御史台传,一次动作太大容易引起动荡”,他坐在床边,从春羽手里接过药汤,一口一口喂她喝下,眼神温柔而落寞,“平西的主帅等我巡军回来再说,你好生歇息,不要东想西想。”
舜英闭上眼睛,流下两行泪:“从小到大,我说过无数谎、骗过无数人,可我从来没骗过你,从来没有!”
他弯了弯唇角,意味深长注视着她:“是吗?”
她别过脸去、潸然泪下,不想再说半个字,害怕又招惹他封了景和宫。
昇阳王宫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囚牢,景和宫是这囚牢里最富丽堂皇的一间笼子。
她知道这太平盛世垫着亲人朋友、无数将士的骸骨,她也知道他是个好国君、他们可以一起让故国变得更好……可那些成为王后、守护故国的初心已然摇摇欲坠。
她后悔当初在滬南选择活下去、嫁给他。
她更后悔自己曾爱过他。
第162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
舜英喝的汤里有安神药,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大朝会的景阳钟响起。
仍是十分疲惫,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近,停在床边。是元旻散朝归来,坐在床边静静注视着沉睡的她。
轻轻拨开她散乱的额发,他声音哽咽:“那个浪荡子有什么好?让你整整五年还念念不忘?”
她心说,苻洵不是浪荡子,我虽曾将他放进心里,却并未在婚后念念不忘。真正对苻洵念念不忘的人,其实是你。
他又说:“我虽曾略施小计,想让你与他永不相见,可在他成为荣国名将之前,我从没想过要伤他性命,从来没有!”
她又心说,我从未怪过你封宫,也感激你曾想过招揽他,虽然没有成功。
他的嗓音带了激愤:“而苻洵,我还未与他为敌时,他每次出手都想要我性命。阿英,我也是人,难道不可以有怨气么?难道不能憎恶他、报复他么?”
她猛然一惊,下意识想问个清楚,眼皮却沉得睁不开。
恍惚间,一星温热的柔软落在额头,转瞬即逝,他的足音渐行渐远。
“阿英,我走了。”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此后的很久,舜英曾无数次回想起他启程的那个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