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那么娇贵,以前比这重的伤多得是”,苻洵正夸夸其谈,却见她洗了手、在自己身边侧躺下来,赶紧乖巧地笑着挨近她,偏过头看了片刻,又凑过去蹭了蹭额头,“姐姐觉得有必要静养,就应该静养,两天哪儿够……”
舜英忍俊不禁,伸手捏捏他的耳朵,漫声说:“果然上行下效,建宁王是实干之人,他在位选贤擢才、吏治清明,大部分官位都是能者居之。”
“姐姐不必忧心,冯太后比哥哥还厉害,听他们说幼主也很早慧”,苻洵温声宽慰,默了半晌又说,“其实我也在担心此事,这段时间留在奉宁,正是为了劝谏哥哥易储。”
元晴所出的嫡子苻稷已经五岁半,三岁就启蒙了,已初见天资颖悟、性情坚毅,不止苻沣这个亲爹喜欢,宫学里的教习都纷纷称道。货比货得扔,先前过继给苻沣的太子苻阙就不那么出色了。
事实上,自从苻稷出世,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俩孩子。挨到现在,论二人资质、大伙都有目共睹无可争议,唯一的争议是出身血统,这事也已经吵了一年多。
有人说,苻稷虽是中宫嫡出,但生母是南翊公主,恐其偏向南翊;而苻阙虽是过继而来,父母却都是明明白白的荣国人,正统的苻氏血脉。
有人说,继后在位多年,端娴慧至、内持中馈,抚恤遗孤、安定民心,是一位极贤明的国母,又类比冯太后——那位出身北宛却极力维护南翊利益、无可挑剔的摄政太后。
“荣国不如翊国包容开明,对血统纯正还是很看重的”,苻洵颇为头痛地扶额,“早知今日骑虎难下,当初打死都不把阿阙过继给哥哥,让他另外在宗室挑一个。”
舜英轻叹:“那几年建宁王刚即位,身边没几个完全放心的人,当然首选你的孩子。阿阙又是他亲手养大的,再喜欢五殿下,手心手背都是肉。”
“非要说血统的话,阿阙才是地地道道的南翊人。我倒不怎么在意血统,可他的资质实在平庸”,苻洵想了半晌,脸上显出恻隐,“实在不行,只能把这他的真实出身抖给哥哥了,趁他还未成势、找个体面的理由废了,还能有个闲散爵位混吃等死。”
舜英歪了歪头,目不转睛盯着他:“我记得当年你在维阳那会儿,韦娘子确实有孕,她来洛川别苑好多年了吧……你可别说阿阙也不是你的——”
“真不是”,苻洵一个头两个大,痛苦地扶额,“她那个肚子是塞的棉团,孩子是在维阳抱的,不然怎么非跑外面去生……阿阙是楼里姑娘跟一个乐师生的,维阳那地方弃婴很多。”
舜英神色有些迷惑,却只一言不发等着下文。
“你看那他那脑子,哪里像是我生出来的?”苻洵笑得越发乖巧,又叹了口气,“天分这东西有时候真要看亲爹娘。”
他忽然满怀期冀地看向舜英,思索片刻苦笑着摇摇头,轻声自语:“还是算了吧。”
“什么算了?”舜英浑然未觉,略带讶异地问,“阿阙不是战争遗孤?那你当初抱他回来作甚?”
“还不是因为哥哥在龙门行宫看见你……”他的话卡住了,轻咳两声脸有些烫,“怪我当年太招摇,闹得没法收拾、险些葬送韦娘子性命。”
他这话说得半遮半掩,舜英却已然懂了,托腮似笑非笑注视着他:“阿洵,你这突然正经起来,我还怪不习惯的。”
“原来姐姐喜欢不正经的”,苻洵笑盈盈舒臂揽住她的腰,贴着她翻身压倒、顺势亲了亲她嘴唇,“还要不要更不正经?”
他上半身滚烫,刚涂好的药膏蹭到她衣上,辛凉的甘苦直冲鼻腔,带着灼热的呼吸喷上她脸颊和脖子。她看着那张笑吟吟的脸,愣怔了片刻,眼眶有些发热,挑眉一笑:“郎君请自便。”
果然,苻洵放开她,身子往里挪了挪,拧起苦瓜脸哀叹:“不行,还在国丧期呢。”
他想了想,又欲盖弥彰、一脸正经补充说:“虽然王后临终遗愿是一切从简,不守国丧、不禁嫁娶,哥哥也照此下旨了,但是该注意还是得……”
舜英一眨不眨望着他,没有说话。他摸了摸鼻子,声音也越来越低。
两人面对面侧躺着,身体紧贴着相拥,对视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一直到子时的打更声从街面遥遥传来,舜英眼神寥远看向窗外,许久之后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轻轻拨弄他额间散落的乱发:“阿洵,我明天要南下去一趟嘉州。”
苻洵笑了:“那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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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州三江村,黄昏。
依然是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农人们在田间忙着收割稻谷。
舜英走到村东头,只有那丛翠竹蓬勃旺盛,何老头家的屋子已坍得只剩一间堂屋,土墙四面漏风,屋顶瓦片破碎长满杂草。她从长满霉斑黑黢黢的门槛跨进去,惊起梁上筑巢的几只野鸡,惊得一只野兔从墙洞里狂奔而出。
堂屋中央停放着两口杉木厚棺,风吹雨淋已朽烂不堪,深黑的漆面剥脱、木材被虫蛀空,轻轻一碰、粉末就簌簌往下掉。
舜英走出堂屋,踩过院里丛生的杂草,走向屋后柏树林中的累累坟冢,摸过一块块墓碑,轻声念着名字、念到最后轻声说:“果然没有啊。”
何老头家的麦田长满比人高的玉米,舜英走到地垄上,递给坐在那擦汗歇息的憨直中年人一壶水:“这一户老人什么时候过世的?”
中年人:“你们是……”
舜英:“我们十二年前逃难到这儿,被他们家收留,现在做生意有了些钱,回来谢一谢当年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