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看着他独坐院中孤伶伶的身影,她声音忽然柔和。
“四殿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你为何非要强求我留在十三年前,永远都不成长?”
“就算你把漫山遍野都种上梨花和海棠,时间也不可能倒流,我们早就回不去了。”
她淡淡苦笑着,转身走上梨林小径,抬头的刹那,眼角流下两滴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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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林小径很快走到尽头,身后遥遥传来呼喊:“等一下——”她脚底蓦然一顿,却没有回头。
桑珠气喘吁吁跑来:“褚姐姐等一下,表哥有东西要给你。”
舜英见她两手空空,意识到什么,唇角微微上扬、走到路旁倚着一棵梨树静静等待。
果然,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林中走出两名兵士,看见舜英先是习惯性要稽首,跪到一半硬生生顿住,端端正正躬身长揖:“卑职遵陛下之命,给褚娘子送信。”
一名兵士双手呈上五封信函,其中两封是她亲手写的放夫书,她抽出信函里一模一样的两份文书展开,空白处的“褚舜英”旁边,熟悉的字体中规中矩签着“元旻”,墨迹初干。
另三封信函的封面正中,均用端肃小楷写着“元旻谨立放妻书”,舜英将三封正式的和离书抽出来,一张一张摊开在石头上,从另一名兵士手中接过笔,蘸了墨汁签下自己名字。晾干墨痕后,将其中一封信函还给兵士。
“我们二人要寸步不离守着陛下,为了保密、早已发誓不出这片梨林,劳烦褚娘子将给宗正寺的那两份捎出去。”
舜英含笑道:“我与他在官面上已是死人,写这个无非是为过自己这关。”
二人点点头,又期冀地盯着她:“方才听褚娘子说找到了武小将军,他还好吗?”
“现在很好,在北疆战场上威风得很,至于以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绽出微笑,“无论以后如何,我将披甲上阵,再度与他们并肩作战。”
两位兵士沉默了一瞬,齐齐单膝下跪,抱拳高呼:“山高路遥,褚将军一路保重,早日凯旋!”
舜英抱拳回礼,转身将信函收进马背上的包袱里。
忽然觉得后背一暖,竟是桑珠从身后抱住了她:“我现在有点喜欢你,可别真死了。”
“你这小丫头,到底喜欢哪个?”舜英抱臂揶揄,促狭地挑了挑眉,“我记得你当年也才十三岁,那么大点懂什么?怎么非闹着要嫁给你表哥,到底喜欢他什么?”
“我那时候还不懂什么是嫁人,父汗和姑母问我想不想嫁给表哥”,桑珠眼里出现神往,眉眼弯了弯,“他刚登基那年,姑母接我到昇阳住了一个月,我在演武场看见表哥练剑,比父汗还威风凌厉,比大宛最强的巴图鲁还英武潇洒,又长得那么好看……我突然懂了中原人说的气宇轩昂。”
“姑母跟我说,那就是表哥,问我想不想当他的阏氏……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的男子,比父汗还好,当然是愿意的。”
她忽然脸红了,撅撅嘴长叹一声:“可现在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表哥没那么好了。”
“如果只是威风英武……他一直都这样,比你看到的还英武,你不会失望”,舜英松了口气,眉眼带笑,转头看向梨林深处,“他只是不太懂什么是爱,也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
她顿了顿,笑容淡下去:“因为他成长于算计利用,那种不掺杂质的纯粹情感,他小时候从未得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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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树簇拥的院落里,元旻伸出手,一遍又一遍轻轻摩挲着白麻纸下方,空白处用隽秀的簪花体写着“褚舜英”三个字。他静静看了许久,将那封自己亲手写下的放妻书叠好,封入信函。
石头上并肩站立着两只大阿福,圆圆胖胖的一男一女,男孩神态端肃、女孩眉眼带笑。站得挨挨挤挤、亲亲热热,穿过十三年时光,静静与他对视。
十三年前,她最爱他的那几年。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石头上还堆着叶儿堆房屋用的白色沙粒,他抓了一把握在手心,沙子顺指缝往下流泄出细细一线。他手指用力、越攥越紧,沙子越流越快,腾起薄薄的烟尘,最终流空。
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眉眼带笑的泥塑女娃娃,像是十三年前在三江村,第一次抚摸她柔软的青丝。拿起娃娃捧在掌心,一遍又一遍仔细端详。
一颗颗泪珠滴落,溅到大阿福弯弯的眉眼上,泥娃娃仍毫无知觉地笑着。
“你不是她”,他低声喃喃,抚过泥娃娃带笑的眉眼,擦掉溅上去的泪水,“她早就不是你了。”
手一松,泥娃娃从手心滑落,磕在坚硬的石头边缘,碎成千片万片,碎掉的娃娃仍然眉眼带笑,没心没肺没痛觉。
“其实,你一直都不是她。”
他在淡漠的阳光下摊开双手,怔怔注视着掌心。
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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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八夜,苻洵坐在威远将军府前堂,薛怀嘉、高轩、南宫羽为首的武将济济一堂,热火朝天议论着北宛的动向。
北宛大大小小攻伐数次,偶尔会兵源不济、却从未有过明显的粮草短缺,这早在前年就引起了苻沣和元承赟的怀疑,两方斥候营出动多次,却未探知其余粮草来源。
直到今年开春,司徒空将湛卢、纯钧两小队借调给承赟,飞廉与白袍卫联合行动。两队暗探跟踪了足足半年,终于探知一队骁骑翻越北宛极东的无名雪山、皑皑冻土,抵达了一片无垠沃野。
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沃野,土地黝黑、肥力是燕洺平原的数倍。虽无滬南那般温润气候,却仍有数条大河交错纵横,且此地光照充足,粮食产量接近滬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