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梦初醒:“六郎!六郎!纯钧,快来救人!”
武煊攥着她的手腕,又咳了两声,身躯的颤抖逐渐停了,像是已感知不到痛觉:“去宛平吧,都怪我前些天……军中不知有多少人猜到你身份,杀了这一群。还有千千万万人等着要你命……”
“你别说话”,舜英泣不成声,抓紧他冰凉的手,绝望地放声嘶喊,“来个军医,来人啊——”
“别喊,没救了。”武煊舒展眉眼,露出毕生最后一个笑容,手慢慢失去力量,强撑的最后一口气散了。最后一句话脆弱得像尘烟,被暑热的风一吹就消散无踪。
“都怪我……暴露了你,还好没害死你们。”
舜英全身骤然失去力量,她再也扶不住武煊变沉重的上半身,跪倒在满是箭簇碎石的地面,攥着武煊逐渐冰凉的肩膀,茫然无措、嚎啕大哭。
四周的打斗不知何时停了,苻洵从身后抱住她,一边柔声宽慰、一边将她被扎得血肉模糊的膝盖从地上抬起。
秦川挤进人群诧异地瞥了一眼,正要张嘴问,苻洵忙对他使了个眼色,秦川于是赶紧站得远了些、躲到舜英看不见的地方。
纯钧神色复杂看了许久,有人来报:“指挥使,案发地已清扫完毕,案犯尸首俱已归置。”
纯钧才慢慢单膝跪地,抱拳行礼艰涩地开口:“报告首……许夫人,案犯俱已伏诛,请让郡公安息。”
舜英靠在苻洵怀中,手仍紧紧攥着武煊满是血的衣袖,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动作和表情,只不断从眼眶涌出泪水。
纯钧抬头看了看升到中天的太阳,跪着施礼的姿态未变,恳求地看着她,数次欲言又止。
半晌,舜英呆滞的眼珠慢慢活络,艰难挤出一丝微笑,松开攥着衣袖的手:“多谢相救。”
纯钧低头垂眸,招手示意下属抬来担架,将武煊的遗体抬上去,又去拔刺穿身体的箭。
“轻点,他会疼。”
她笑了笑,抬头四顾,目光突然定格在山坡的一处,苻洵顺着目光看去,那里一片槐花开得正盛。
一串又一串,洁白晶莹、浮玉雕霜,盖在血迹斑斑的遗体上,沁人心脾的甜香掩盖了浓重的血腥。秦川脱下白色大氅递给纯钧,白布覆盖时,那张脸仍带着微笑,似乎只是睡了一觉。
纯钧对他们再次施了一礼,抬着遗骸向外走去。
“纯钧”,舜英忽然追了两步,高声喊道,“他喜欢喝桂花酿和兰陵春,喜欢吃煮羊肉烤羊肉各种羊肉。”
纯钧身躯一顿,转过身笑了笑:“记住了,管够。”
舜英转过身,笑着看向苻洵:“阿洵,我们回去吧。”
苻洵心痛地抱紧她:“姐姐,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没事,武六跟他们回宛平去大酒大肉了”,舜英笑吟吟地说,“阿洵,我们也该班师回去了,还得跟他们一起去打北宛呢。”
苻洵抱起她托到马背上,自己坐在她身后,一臂牵住缰绳、一臂搂着她,慢慢走向谷外:“他是你最要好的发小,我知道你很难过……难过就好好哭一场……”
“我不难过,为什么要难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她笑着轻声说。
苻洵重复道:“武煊已经死了。”
她摇摇头,柔声道:“他没死,这是他惯用的骗人把戏,上次都跟我说他下落不明,过几年就又出来了?”
“过段时间咱们去打北宛,他还会出来的……他说过,北宛未平他不会死的,到时候咱们还喝桂花酒、一起吃……吃……”她的话卡住了,像一台超负运转的机括,陡然崩断。
然后,她轻飘飘倒进苻洵怀中。
舜英在一片欢呼声中被吵醒,刺眼的阳光透过雾白帷帐照在脸上,她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
她略微一动,才感觉浑身都很疼,那天山谷的厮杀场景陡然映入脑中,像是被上万支箭洞穿、又空又痛,耳畔嗡嗡直响。她一眨不眨盯着上方帷帐,眼角流下两行泪。
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臂和腿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只穿着中衣亵裤,身上伤口被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怕她捂着太热,床边还放着两个大冰鉴,冰块已融化大半。
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健壮的仆妇抬着冰块进来,倒出冰鉴内的水,换上新凿下的冰块。
“姐姐感觉好点了没?”苻洵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名仆妇,仆妇手里端着个托盘,她将托盘放到床头小桌上就出去了。
匀净的瓷碟瓷碗,热气腾腾,分别装着白龙曜、清蒸鱼、青笋菇,另有一碗莼菜羹、一碗青菜粥、一碗梗米饭。
苻洵掀开雾蒙蒙的白色帷帐,用右手扶她坐起来、又从榻上拿来一张小几摆在床上,然后端起青菜粥放到小几上,递过去小勺:“你好几天没吃东西,先喝点热粥。”
舜英挤出个微笑,舀起一勺咸粥、和着泪水大口吞咽,苻洵默默注视着,从鱼腹夹起一块嫩肉,放到她勺中。
她这才发现,他左臂一直无力地垂着,从头到尾就没用过。
注意到她的视线,他往后背了背左臂,若无其事笑了:“没事,一点箭伤而已,休养个把月就好了。”
苻洵体质异于常人,对疼痛的忍耐力十分强,又有本命金蝉,伤口恢复起来比常人至少快五六倍,能让他痛到无法使力、需要调养个把月的伤,绝对不只是“一点”。
舜英小口喝着粥,苻洵见状松了口气、扬起宠溺的笑意,见缝插针夹给她鱼肉、里脊肉、笋。她味同嚼蜡吃完大半碗粥,缓缓开口:“这是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