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听他说完,不免担忧,照此说来,也只他一人无恙而已。
元旻却已抓住她胳膊,缓缓将她的手伸上去。
阿七登时头皮发麻,瑟缩着紧闭双眼,想砍了那只伸出去的手。
她不怕豺狼虎豹,生平最怕,便是这密密麻麻的小虫子。
设想中的恶心瞬时令她全身颤栗,然而想象中的手感并未到来,只听“轰”地一声。
睁眼看去,只见无数虫子争先恐后往外挤去,退出三五尺仍在疯狂奔逃。
昏昏光影中,元旻低头看他,意味深长道:“阿七,你可是重明的后人。”
重明,其形似鸡,鸣声如凤,目生双瞳,能搏逐猛兽,有净化人世间的污秽的力量。
他二人,俱是肉体凡胎,这后人之说,应是另一重含义——她最关注的,自己的身世。
阿七别开脸,默等片刻,见他又不继续说了,于是悻悻道:“卑职好了,走吧。”
元旻巍然不动,阿七诧异地发现他正看向某方位的密林深处,那里灌木丛无风自动,似有伏兵攒动。
好得很,都不必走了。
二人正思忖着是直接投降,还是战一战免得对方瞧不起自己,忽的,一声闷雷在半空炸响。
山间忽起了一阵风,强劲激烈,蛮横地在林子里冲撞,所有树开始疯狂摇晃,片片青翠浓绿的树叶被吹落、撕碎,飒飒飞舞满天。
雷声轰鸣,似无数巨轮在山涧中滚碾,本就昏暗的树林瞬间暗下来,冥冥如夜。
一声震山裂石的虎哮穿透黑暗,随后无数猿声的尖声嘶叫盘旋林间。
“这不是北限防兵,这是……”元旻诧异了片刻,似有所感,瞳孔一缩,“山鬼出巡!”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揽住阿七从树上跳下,也不顾周围丛林危险丛生,迅速将佩剑、砍刀和短匕卸下放到地上。
然后单膝跪地,躬身,左手下垂,右手向右舒展、大开大合画了个圈,握拳斜斜收在胸前,拳头正放在心口。
阿七不明所以,忙学着他,迅速卸下刀兵,单膝跪地,躬身画圈握拳行礼。
影影绰绰,无数不认识的巨大鸟类似离弦的箭矢,上下交织着冲向同一方向,将前方阻碍一并清空,而后是几十只长近两丈的吊睛白额巨虎咆哮开路,白猿尖声嘶吼,烈云穿石、震得人耳中刺痛。
一头赤色黑纹、长达三丈高约一丈的巨豹缓缓走过,豹身坐着一名妙龄女子。
藤萝、薜荔、织成蔽体衣物,头戴辛夷、白芷、秋菊、石兰和一些不知名的芳草织成的花环;露着的手臂、腰、小腿肌肤白得透明;碧色眼瞳好似两泓深潭,神色肃穆看着前方。
经行时,似听到清脆的环佩撞击之声。
阿七正仰望得发痴,紧随其后的一群文狸齐齐转身向她呲牙,发出示警的咆哮,阿七忙低下头…
而后豺狼、麋鹿、兕、象、巨蟒、上下翻飞的麻雀、虫、蜂等络绎不绝……
百兽过境。
这场声势浩大的行军,足足走了快两刻,才逐渐远去。
风雷渐止,昏暗的树林逐渐敞开亮光,就连空气中的潮润、腥冷之气也迅速散去。除了那弥散在空气浓浓幽香,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场梦。
“殿下,山鬼是谁?鬼还是神?”
“自然是人,山鬼之于蒙舍,等同凰羽寺祭司之于大翊,只不过她们是野生野长的,选拔和传承方式都十分隐秘……具体我也不知,听说寿命较一般人长数十年,有祈风祈雨、驾驭百兽万蛊之能,蛮黎两族将其当做山神供奉。”
阿七犹自惊疑,清脆的笑声在周围响起。
树丛拂动,唰唰冒出一队人马。先出现的是武器,三尖虎叉、红缨枪、棍、刀;然后是身披草衣、短裙、赤足的男子,约百来人,神色肃穆,将他们团团围住。
最后走出一男一女,都穿着色彩斑斓的布衣和短裙,男子头发用赤色布包裹起来,女子黑发在脑后挽成椎髻,用一支银簪挽起。
元旻站起来,再次右手向右舒展、大开大合画了个圈,握拳斜斜收在胸前,阿七忙照做。
那领头的女子笑了起来,对旁边男子说了几句他们听不懂的话,男子简短回了两个音符。
于是那女子朗声笑着,走上前来,用他们都听得懂的语言道:“好俊的身手,翊国人?荣国人?”
元旻再次施礼,躬身长揖道:“在下冯四郎,翊国人,家父身中奇毒,特来求药。”
那女子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厉声道:“你撒谎,过虫阵毫发无损,你们都身负神鸟之血,如何会被蛊毒侵染?”
元旻无奈叹气:“不知寨主可知一种毒,无色无味无知觉,却能将情绪对五脏六腑的伤害放大到极致……”
女子脸色一变,看向身边男子,男子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女子又将看向阿七,问:“她是谁。”
元旻吸取教训,道:“她姓褚,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女子若有所思,点头:“就是你的相好。”
阿七偷瞄了元旻一眼,见元旻神色平静,不禁低头无言以对。
女子神色却已转晴霁,点头赞叹:“不错,有些本事,还懂礼数,既然山鬼姥姥已放你过防线…”
于是浩浩荡荡一群人拥着他们往密林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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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旻静坐在吊脚楼的窗前,看着窗外鼓荡的山风沉思,房间酒气逐渐散了。
这惊心动魄的一天。
此刻,他所在的寨子叫十八寨,是北限一带戍边的二十一寨之一。
寨子依山而筑,自上而下看去,树木、竹子与石块砌成的吊脚楼房上有房、层层叠叠,由高低楼间的木梯和平缓处的石板路组成隐秘的交通网,寨子周围建造高大坚固的石墙,入口处日夜皆有寨民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