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园最靠近阳光、最高的位置,有一座坟墓格外醒目。深青松柏团团簇簇,大丛浓烈如血的红、宝石般镶嵌在青青坟冢中,仔细看去、无数彼岸花在碑前坟头堆成海洋。
“滬国最后一任太尉,虎威大将军郭越之墓。”元旭轻声解释。
舜英笑了笑,没说话,遥遥望了一眼郭越的墓碑,吩咐褚钧良去找一辆平稳些的安车,再去城里最大的酒肆买三车上好女儿红,直接送到位于丹河谷南端的忠烈墓园。
三百三十四座坟墓悄寂无声,舜英先领元旭到郭洋墓碑前,揭开泥封将酒倒在地上。她很慢、每一次动作都像耗尽全身力气,但她仍坚持将坛中酒倒完。
“抱歉,隔这么久才来看你们”,她点燃线香,插在坟前泥地上,“阿旭,他们为了滬南不再经受战火,以另一种方式成全了大义。”
然后,他们一起走向旁边墓碑,每走到一个墓碑,她都捧起酒坛慢慢浇洒于地。后来走得腿上没有力气,元旭就一遍遍往返取来酒坛,再揭开泥封递到她手里。
他们终于祭奠完整个陵园,一起站在郭洋墓碑前,舜英看着元旭,眼里闪过一丝疲惫:“阿旭,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可说的,这件事你要替我做好。其他翊人可以骂他们恨他们,唯独我们不可以。”
元旭笑着点点头:“记住了,每年都要最好的女儿红。”
他又问:“就是因为他们,你才一定要回来?”
“有他们,还有其他很多人”,舜英眼神逐渐迷蒙,“活着的时候不算亲近,会争吵会打架会看互相不顺眼,可他们死了。他们一死,好像突然就活在了我身上。”
元旭伸出手,轻轻擦拭墓碑边缘,出乎意料的干净。他微微诧异,放眼望去才发现,三百多座坟茔全都干干净净,没有青苔、没有荒草,黄土一年一层、将坟墓累得又厚又高,显然是每年都有人来打扫。
他眸光慢慢飘远,感慨万千:“百姓即家国,还是当年阿姊教我的。”
舜英苍白的脸上浮起笑容:“我们再去重游一遍故地,如何?”
南翊迁都后,龙兴楼改回旧称“天风楼”,却依然无人修缮,朽颓得更厉害。
顺着陈旧朽烂的楼梯拾级而上,一步步走到高楼边缘。疾风鼓荡着二人素衣素袍。
舜英抬手指向北方:“阿旭,看到了吗?”
元旭顺着她指引看去:淮水以南,荣国与北翊兵临城下,阊江朝廷却犹自内斗不休,重文抑武致使六军不发;遥远的宛平,三郡二州与龙骧军正拼死守护边墙,他们的仓廪已颗粒不剩,北宛狼骑气势汹汹。
他目光越来越远,悠悠叹息:“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舜英又看向脚下车水马龙的街市:“阿旭,曾经的滬国也以为长流川天险,无可跨越。”
两千里滬南,四州十郡仍然烟柳繁华、歌舞升平,却不知这脆弱的醉生梦死又能持续多少年。
元旭也看向街面人来人往的熙攘,眼神逐渐坚定:“他们不能再经受战火。”
“不止滬南,还有翊东三十五城、北疆”,舜英收回目光,声音慢慢变得沉稳有力,“翊国不能再南北分裂,阊江朝廷不能任由冯太后和傀儡幼主继续折腾下去。阿旭,我们需要一位新的国君。”
第201章 振臂一呼
元旭身躯一僵,瞳孔蓦然巨震,惊怖地盯向她:“你想支持承赟?”
他心念电转,颤声又问:“陆斐和周士承怠战,有你暗中串联?”
舜英淡淡摇头:“我没那本事,是他们自己选择了怠战观望。”
她目色霍然凛冽,笑容冰冷锋利:“你以为军队是什么?是走狗、是爪牙、是奴隶、是指东绝不往西的提线人偶么?”
“他们一个个,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虽然没那么懂权术计谋,却也不是傻子!你当他们真不知晓什么是派系斗争,什么是党同伐异么?他们可以接受昇阳之战、玉照关大败全军覆没,却不可能接受自己死守金州,只因区区内斗就被朝廷放弃,援军不至、粮草不济,几万将士活活困死愁城!”
元旭脸上显出惊恐。
舜英眼神犀利扫过他脸上,冷笑着继续说:“他们不关心坐王座上是谁的儿子、谁的嫡母,只关心跟着这人能不能饱饭、能不能打胜仗?只关心国君会将他们推入绝境,还是带上正道!如今冯太后走的是正道还是绝境,你看不出来么?”
“承祉是你亲生儿子,天下有哪个退位国君能得善终”,元旭失声惊呼,满眼难以置信,“就算他被教得不认你,你就真对他无半分顾念么?若拥立承赟……”
“不,不是承赟”,她扬唇一笑,分明风轻云淡,眼神却凝重而坚定,缓缓昂首傲然道,“阿旭,我选你!”
元旭心下巨震,瞳孔急遽收缩,千言万语都哽在咽喉,惊恐地倒退几步,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舜英漫不经心,袖手看他慌乱无措,许久,淡淡笑着重复一遍:“阿旭,我选择拥立你为王。”
她此言一出,天空忽闪过两道电光,撕拉开沉沉黑云,雷声如万马奔驰、轰隆而来,狂风乍起。而她站在狂风中巍然不动,蕴着一股顶天立地的气势。
元旭失声惊呼:“为什么?”
舜英脸上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平静:“只有你坐上那个位置,你、承祉、承赟才能全部活下来。”
元旭呆滞站立许久,一瞬不瞬凝视着天风楼边缘的舜英。同样的位置、同样天高风疾,许多年前另一幅画面慢慢浮现,与眼前场景逐渐重合、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