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以后,便是惯常地朝会、散朝、批阅奏折、商议重修盟约规制礼节……忙完公事就陪承徽骑马习武,或是带回邶风别苑读书写字。郑锦珠时不时带大堆好东西去看班珂,回程顺道将承徽捎回宫禁。
平淡、温煦、热闹。
剩下的,便是等待一封又一封从前线发回的塘报。
援军已到长济渠、援军已跨过伊河、先军已抵达燕州、辎重已登岸……骑兵走得越久,传回塘报所需时间越长,却仍未收到任何来自宛平的确切消息。
承赟在淮水退兵前说,自己要马上回朔北支援,当时的宛平全靠谢朗和苻洵撑着,马上就要断粮了……
五月初九黄昏,舜英坐在邶风别苑望楼上,胸口传来一阵阵心悸。她心口痛得全身都麻了,四肢百骸冰冷僵硬。看着北边出神,直到暮色四起、夜露浸湿裙角也浑然不知。
宫禁内亮起串串灯笼,她又期盼地盯着正南的明德门方向。
边垣之盟重启后,东华门加派了守门侍卫,一有战报,她和元旭立即用令牌叩开宫门,从春秋道直接进上书房。
她突然发现,自己除了等,什么都做不了。
一天一天,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元璟走上来,温声提议:“若等得焦躁,不妨做些事,静下心慢慢等。”
这几天,元璟一直住在邶风别苑,舜英得闲时,他就主动来聊聊政务、聊聊家常。这会儿,他又摊开满桌瓶瓶罐罐,非要教她点茶。
然后惨不忍睹看舜英大力出奇迹,将茶膏打得乱飞,只得长叹一声收了茶具,临走时宽慰她说:“阿晴的相术一直很准,苻洵没那么容易出事。”
正值此时,门人通报,承祎送她一份薄礼。宣进来后,她顿时两眼一黑——三个俊秀标志的少年,眉眼干净、气质青涩灵秀,像谁不言而喻。
她攥紧拳头,手背青筋暴凸,竭力压制怒火,从齿缝挤出几个低沉的字:“让他滚!”
来送礼的小黄门是个机灵的,可惜太机灵了,赶紧压低声音道:“娘娘若是这些都看不上,赶明儿王上办一场诗酒会,邀请些出身高贵文武双全的……”
“有病得治!”舜英忍无可忍打断他,霍然站起指向院门,“小小年纪,成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元璟正过来找她,一见这诡异场景,差点一个趔趄跌倒,赶紧吩咐小黄门将小白脸打包带走,又命人净水泼地、扇风熏香。他看着袅袅升起的驱邪降真香,心念一动:“听你说在荣国学了不少手艺,做一个给我?”
舜英想了半天,取出锦缎、剪刀、银丝、彩线,准备做香囊。拿出纸笔绘花样子的时候,她决定先做两个,给元璟的那个绣桐花,另一个嘛……蝴蝶。
绘完花样子已是亥末,她终于又困又累。回卧房时,闻到一股熟悉的甘甜木香,她特意吩咐的——龙涎香。
这晚,她紧紧抱着一个玉枕,睡得格外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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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五月初十。
宛平城已断粮七天。
树皮、草根、湿土中的蚯蚓、树上的知了……所有能吃的东西,全被饥不择食的士兵吞进腹中,甚至开始有人去挖观音土。
城中到处是饿得直不起腰的士兵、浮肿的饿殍,若非翊军一向纪律严明,早就开始人相食。瘦骨嶙峋的军马一旦饿死倒下,不到一个时辰就进了将士空荡荡的胃腹。
从城西望楼看去,浩浩荡荡北宛骑兵望不到尽头,慕容飞、赫连鹜、拓跋宇……所有他们熟悉的大将赫然在列,率铁甲精兵走在队列中央的,眇目、独臂却更添凶恶狠戾,正是北宛狼主冯栩。
投石器裹满稻草秸秆,浸满火油,点燃后飞投入城池。坠地刹那,炸开漫天储瓦颓垣,“轰”地腾起一股又一股烈焰,熊熊大火很快连缀成片,整个宛平都陷在泱泱火海之中。
大火炙烤得后背生疼,热汗滚滚。苻洵抬手抹了一把脸,满是焦灰、鬓发蓬乱,但他顾不上这些。谢朗跟他一起,竭尽全力将床弩转动方向,填装重箭,转动绞轴……
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苻洵晃了晃脑袋,让自己视野更清晰些,瞄准、松手……
骑乘马背上寄吃的慕容飞被洞穿胸口,往后带飞两三丈、跌下马背。
再次填装、转动、瞄准、松手……
赫连鹜倒退着飞出。
第三箭偏了些,擦着拓跋宇的肩膀飞过。他苦笑着摇摇头,继续装填重箭。他突然很想试试,这重箭能否穿透冯栩那满身铁甲。
身上不知中了*多少箭,不在要害、他懒得管。肠胃空荡荡的,像被烈火灼烧过、又被钝刀一点点剜刮,现在却已经感觉不到饿,只是头晕眼花恶心。
他手抖得厉害,怎么都握不紧重箭。
能挽三百斤强弓的膂力,如今却连一支箭都捡不起。
他颤抖着举起水袋,张嘴倒下,一部分流进口中、像极桂花酿的甘醇,另一部分水泼到脸上,沁凉清爽、令他精神一振。他扯动嘴角笑了笑,双手捧起那支箭,将尾部扣在主弓上。
迎面飞来一支箭,他躲避不及,眼睁睁看它钉入小腿。双腿本就打着颤,这下更站立不稳,他被那力量带得后退两步。
又一箭,擦着面颊飞过,火辣辣地疼,他忽然想起她笑吟吟捏自己脸颊的模样。
真想再看看那笑靥。
天旋地转、仰面倒下之前,他无不遗憾地想。
一双强壮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是元承赟,眼里关着波涛汹涌、定定注视着他:“撑住!你一个荣国将军,死在宛平城头,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