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忘忧,我已用过。”
阿七听得入神,问:“如何?”
苻洵唇角浮现一丝柔情:“曾有一人,不因我丑陋、肮脏、残缺、卑弱而心生嫌弃,反而护我、怜我、疼爱照拂于我,我却怕她记得我曾如此不堪过,于是算计她喝下‘忘忧’。”
“此后她脑中所有关于我的不堪记忆都消失了,幸此药于躯体无碍,也不知她若知晓,会不会原谅我?”
阿七温声宽慰道:“令兄疼你至深,如此小错,定会原宥。”
苻洵的笑容似乎明快了些,阿七不知为何也松了口气,想了想提醒道:“还有七情呢?”
“这最后一种,七情,本想在寨子里等四殿下归来后再说”,苻洵看向山下,“他也快回来了吧?”
阿七心头一动,眼睛猛地睁大:“一种无色无味无知觉,却能将情绪对五脏六腑的伤害放大到极致的剧毒?”
苻洵道:“第一次见殿下,我提出与他做个交易,完成后我任他处置,他拒绝了……”
阿七心中有一丝不祥预感,怔怔看向他。
苻洵笑容不减:“我让他帮我杀个人——你们现在的王,也对,无凭无据他如何信我?”
阿七震惊得睁大双眼:“这毒与你,与元琤……”
苻洵点头:“六年前父王战败,我还在昇阳作质子,为了活命,与元琤做过一个交易。”
阿七悚然震惊:“你将‘七情’给了元琤。”
苻洵侧头看向山下,万家灯火如缀在山上的一片星河,却寻不到哪一盏是为他而亮。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道:“如今,是时候让他知道了。”转身走向山下。
阿七心中不祥之感更浓,追过去劝阻:“你当时是无奈之举,现在何必再告诉他,将自己搭进去自寻死路?”
苻洵背影一滞,却没有回头。
阿七眼中涌出泪水,大喊:“不要去!”
苻洵唇角扬起一抹笑,继续慢悠悠往山下走去,夜风萧萧,送来他的声音——
“曾经,我只想和母亲永远生活在渝安那个小屋子里。”
“然后,我挖空心思,只想得到父王喜爱。”
“后来,我无底线、无操守,只想在昇阳活下去。”
“再后来,我想为哥哥谋划个好前程,让他看到我就高兴。”
“我还想得到姐姐芳心,让姐姐也心悦我。”
“凡我所求,皆不可得;凡我所冀,皆成泡影,我累了……”,苻洵的背影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温柔,“如今,我只想与娘亲同归故里,无论是生是死。”
风越吹越大,吹得他声音飘渺而苍凉:“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苻洵突然转身看向她,唇角绽出个灿烂的笑,如开到极盛的烟花:“姐姐,你终于在背后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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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族有秘药,名“红尘”,取情蛊所采的桃花粉酿成蜜,合为香丸,化入水中服下,眼中便只看得见意识最深处的心悦之人。
阿七好似陷入一场绵绵不绝的梦,颠倒迷乱却怎么都醒不来。
她在一条无穷无尽的道路上奔跑,粉色花瓣飘飘扬扬,沾衣欲湿。
前方光影里有一个人,白衣纤尘不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背对她站着。她走过去,那人没有回头,她心领神会,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随。
身后有人唤她“姐姐”,她回首看去,穿着海棠红衣的少年,清澈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但愿姐姐能走自己想走的路,而非别人想让你走的路。”
她永远追随在这个他背后,那个他永远看着她的背影。
忽然,风停了,所有花瓣霎时悬停半空。
她与一人对面而立。
那人的面目五官如浮在荡漾的水波上,一时长眉凤眼,却生了花瓣似的唇;一时目如朗星,却薄唇紧抿;一时清风朗月,一时轩然霞举……
那人抬手抚摸着她脸颊,轻声问:“我是谁?”
他坐在殿堂上、书案前,仿佛就那样高不可攀地坐了千万年。
她潸然泪下:“殿下,我好累……一直望着你的背影,追得好累……”
那人定定看着她,上半身慢慢前倾,侧着头越靠越近,他们的脸近在咫尺。他重复问了一遍:“我是谁?”
画面突然碎裂,拼凑成新的场景:她含笑注视着红衣少年,替他整理衣袍祍、襟,再为他绾起头发、别上发簪。
红衣少年含情凝睇与她对视:“在下苻洵,倾慕姑娘已久,愿聘汝为妇……”
高楼临窗,漫天烟花此起彼伏,他的脸停在咫尺,她慢慢闭上眼,嘴唇生涩地靠向他。
那人变换的面目逐渐稳定,亮晶晶眼眸专注地看着她,含着泪笑了,颤声说:“姐姐,我一直在你身后啊。”
被那人指引着,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温柔摩挲他脸颊,喃喃呓语:“阿洵,谢谢你……有你,我很开心……”
“我很喜欢那支芙蕖簪,没保护好它,对不起……”
那人笑容欢喜了些,眼中蓄满泪水:“姐姐,你看到的人是我,对吗?”
头部突然传来针扎般剧痛,阿七眼前一黑,再次睁眼时,那张脸如水波般漾开,化成另一张脸。
周围景象也像水波漾开,拼凑成一幅又一幅新的画面:舒朗高阔的宫室,那人低头替她清理跌打的伤口、上药;飘满海棠花的前庭,那人坐在她身边,手把手教她写字、绘画。
红叶翩跹的白露水榭,那人低头抚琴,白衣黑发纤尘不染;灯火通明的书房,那人或伏在书岸上、泣不成声,或无声哀立、深深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