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喟然长叹:“冯四郎言之有理,咱们之前给圣女圣子的活动范围太大,致使缈露携子出逃,我蒙舍险些多损失一名圣子。”
“确实,在碧水河范围内就够了”,巫王连连附和,又问,“冯四郎究竟是何人,竟身负神鸟之血?”
蒙舍王道:“凤凰之后,还能是谁?”
苻洵攥紧瓷片,扯动嘴角对着夜空笑起来,讥诮、讽刺、悲凉、绝望。瓷片上的尖锐棱角刺入手心也浑然不觉,鲜血从指缝流出,滴在身下的白石上,一滴、两滴……
脚步声渐行渐近,蚩越走过来掰开他攥紧的手,他没有力气,眼睁睁看着染血的瓷片被拿走。
蛊王宫的弟子跑过来,替他包扎受伤的手,将他抬上担架。蚩越一边流泪,一边收拾白石上的碎瓷片,脱下外袍小心翼翼地包好。
“诃那,你娘亲犯了错,律法如此,不要太难过、也不要怨恨”,被抬着前行的担架有些晃,蚩越跟在一侧边走边说,“外公只有你了。”
又含泪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原本还想拼着这条命也送你逃出去,多亏你的朋友仗义执言。”
是啊,多亏元旻。
苻洵用尽所有力气张嘴,开开合合,模糊而艰涩地重复着三个字。
“让!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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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越从银盆里拧干帕子,擦了擦苻洵额头的汗,解开他身上的蛊,再给他灌下一碗安神汤,然后带着弟子退了出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躺在床上昏迷的人睁开双眼,起身走到窗前,打开从山外带进来的包袱:香囊、错金刀、碎簪、小像画卷……
窗子半开,银盆中的水倒映着天心一轮亮白凸月,他伸出手去,指尖触及水面的瞬间,月亮碎成千万碎片。
曾经,他只想和母亲永远生活在渝安那个小屋子里。——母亲万蛊噬身,撇下年幼的他无依无靠。
然后,他挖空心思,只想得到父王喜爱。——父王将五岁的他送往翊国为质。
后来,他无底线、无操守,只想在昇阳活下去。——被虐杀的命运如影随形。
再后来,他想为哥哥谋划个好前程,让他看到自己就高兴。——苻沣虽极力包容他,却已认定他是乱臣贼子。
他想得到她的芳心,让她也心悦他。——她头顶最终簪着的,是木槿而非芙蕖。
就连最后这点渴求归宿的痴念,都踩着娘亲纷飞的骨灰。
凡他所求,皆不可得;凡他所冀,皆成泡影。
他转过身,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将短匕贴上脖颈,冰凉的触感、轻柔得像十八寨那晚的抚摸。
手臂轻轻用力,划过……
不疼,只感觉说不出的舒畅和满足,好似所有的痛苦和不甘都随着血液一点点流走,忍不住又切得深了点。
这世间太糟糕,下辈子不来了。
父王那样穷兵黩武的人,都有天下缟素,他却只配悄无声息地腐烂;
长兄那样卖国求荣的人,都有三哥维护,他却只配被叱作乱臣贼子;
元琤那样倒行逆施的人,都有群臣拥戴,他却只配一步错、步步错;
蒙舍王将娘亲挫骨扬灰,外祖不怨不恨,他却只配看着至亲灰飞烟灭;
元旻寥寥数语将他永困深山、生不如死,他还要对元旻感恩戴德。
为何,他们都风光无限、随意决定别人命运,他却只能在绝望中一点点放干自己鲜血?
无他,律法是他们定,是非是他们评,对错是他们判。
无他,窃钩者贼,窃国者王也。
血流得越来越多,视线越来越模糊,脑子却越来越清明。
苻洵注视着镜中另一个自己,笑了。
伸手掀翻银盆,倒影水中的月亮霎时湮灭。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泪干了、血流了,眼里只剩一望无际的平静。
第26章 死生契阔
阿七站许愿雪松下,抬头看向枝叶间随风轻晃的木牌,若有所思。
元旻将木牌和笔递过来,提醒她:“挂上许愿树要用真名。”
阿七接过,写下一行字,忍了又忍,还是偏头去偷看元旻手中的木牌,被轻巧躲过。
元旻伸手:“拿来,我挂上去。”
阿七忙护着自己木牌,先跃上树梢,毕恭毕敬挂好。
元旻忽然出现在她身后,一眼瞟见木牌上的字,笑容一滞,然后若无其事将自己的木牌挂到旁边。
岂料刚一落地,阿七忽折腰往后一滑,拧身再度飘上树梢,一眼瞥向元旻那张木牌,僵了一瞬,又立即舒展笑靥跃下,跟上元旻。
木牌摇摇晃晃,拂开遮挡的松枝,上面两行字荡悠悠的。
——愿吾主上元旻功业千秋。阿七。
——愿吾爱妻舜英一世顺遂。元旻。
半山木亭里,一人身着素色长袍,背对石阶长身玉立,似已等候多时,听到脚步声之后转过身来,正是苻洵。
“得知冯兄即将归乡,特来送行。”
两天不见,他清减很多,眼眶微微凹陷,眼神却十分平静。目光下移,左侧颈部有一条突兀的刀伤,血淋淋横在那,离颈部动脉只差半分。
阿七骇然一怔,失声惊呼:“你脖子怎么了,疼么?”忘了元旻还在,靠上去仔细端详。
苻洵微笑着注视她急切的模样,温柔地说:“多谢关怀,以后都不会疼了。”
阿七松了口气、点点头,旋即回身向元旻跪拜,请求先下山整理行装。
元旻静静看了她半晌,点头应允。
若有所思地目送她越走越远,远到看不见了,才回过神来看向苻洵:“多谢相送,愿侯爷此生所求,都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