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亭内的桌上摆着两只空碗和一坛酒,桌旁有一桶清水。苻洵先将酒碗浸入清水、洗净纤尘,再用洁白无暇的丝帕擦干水珠,最后捧起酒坛、将酒液斟满两只酒碗。
苻洵将其中一碗递给元旻:“以此薄酒,谢殿下救命之恩。愿殿下此去,所向披靡、大业得成。”
元旻瞥了他片刻,唇角噙笑,温声说:“举手之劳而已,恭喜建业侯能承欢膝下,享天伦之乐。”
苻洵笑容泰然:“在下年幼失怙失恃,颠沛流离至今,现得一安身立命之归宿,实乃毕生之大幸。”
语罢,举起酒碗,将碗中薄酒一饮而尽。
元旻微笑颔首,也举起酒碗,将碗中薄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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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随元旻离开蒙舍王城后,跟着寨民往东北行了快二十日才出蒙舍北限。
已至八月,秋风逐渐萧索,林间偶有金黄的阔叶飘摇坠落,地势也逐渐平坦,但见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这二十多天,元旻一路始终神色淡漠、若有所思,除了必要的寥寥数语,几乎一言不发,阿七也默默跟了一路。
元旻止住步伐,垂目轻声问:“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阿七一怔,立即噗通一声跪地,高喊道:“卑职有罪,请主上责罚!”
元旻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阿七将短刀平平举过头顶,递到元旻手边,正声道:“其罪一,早知“七情”是谁交于元琤未及时上报。”
“这个我早猜到了,毕竟来蒙舍国正是受他指引”,元旻平静地打断,脸上忽然掠过一丝惊讶和失望,“你不告诉我,是怕我杀了他?”
“他一弱国质子,迫不得已的保命之举,卑职觉得不该严加苛责”,阿七将头埋得更低,刀抬得更高,下定决心艰涩地说,“其罪二,因卑职的一点私念,向主上求一个恩典:事成之后,请允卑职功成身退,不再随侍主上左右。”
元旻身躯一震、如坠冰窟,惊愕地看向她,呆愣半天回不过神。
阿七没有等到他回复,想了想继续说:“卑职绝无背主之意,主上若有疑虑,卑职即刻以此明志。”
话音刚落,短刀已然出鞘,唰地挥向自己脖颈。
“住手!”元旻瞬间怒了,一把攥住她挥刀的手,反手一拧,她手中短刀掉落在地。
他没有松手,攥着她的手狠狠往上拉,将她拉得站立起来,逼视着她,一字字问,“看好了,我是谁?你又是谁?”
阿七避开他目光,声音弱下来,却毅然决然:“殿下是大翊未来的王,也是我唯一的主上;我是你的东宫伴读,也是你忠诚的追随者。”
“好!好得很!”元旻冷笑着倒退了几步,突然不认识她了,“转过来,看着我!”
阿七抬头,两眼泛红,目不转睛与他对视。
元旻与她对视许久,眼神逐渐黯然,弯了弯唇角淡淡道:“出了这个林子,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们都忘了吧。”
阿七眼圈更红了,埋下头轻声道:“好。”
他唇边依然挂着笑:“你走前面去探路吧。”
阿七不明所以,却还是顺从地捡起短刀收回鞘,恭恭敬敬地面向他、躬身退了数步,才转身向江边走去。
目送着她走远,他抽出腰间佩剑,透过光亮如镜的刀身与自己对视。许久之后,他忽然笑起来,笑声悲怆。
那湾清澈水池外的耳鬓厮磨,三江村荜门蓬户的同床共枕,密林里心有灵犀地并肩作战,碧水河畔篝火堆前的婆娑起舞,百年雪松上随风摇晃的心愿木牌……
那些温柔旖旎的画面,一帧又一帧碎在眼前,其他画面一帧帧挤进来。
红梅树下痴痴仰望的眼眸,吊脚楼曲廊上越靠越近的两张脸,相对无言泪千行、轻柔的抚摸,重逢时难以克制地关怀……
江风吹过来,吹得他心都凉透了,抬头闭上眼,两滴泪从眼角无声滑落。
“一个多月,就差一个多月……”
“相依相伴十八年,还不值你们寥寥几面?”
他的唇角因悲愤而颤抖,霍然回身,长剑划出一道雪亮弧光,指向西南。
“你也要背弃我,就为了一个声名狼藉的浪荡子,背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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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旻脚步飘飘忽忽走到江边,阿七正站在那看向空荡荡的波面,一脸郑重和诧异。
此刻的长流川,不似往日帆樯如云,极目望去只见烟波浩渺、无半片帆影,更别说守着等他们的那艘船。
元旻看了看四周,从林子里拖出一艘朽烂的木筏,拢了一堆柴叶在上面,点燃,用足力量往江心一推。木筏飘出不足十丈,对岸翻涌的雾气里飞出数枝羽箭,夺夺夺将木筏钉得跟个刺猬一样。
阿七微愕:“戒严了?”
元旻点点头:“怕是已跟荣国开战了,取几个信号烟花来。”
阿七忙从包袱里拿出五个烟花给他,见他正对方才羽箭射来方向逐一放出,有点着急:“殿下,那可是翊国西陵水师。”
元旻好整以暇道:“你猜,我当初为何要在西陵上岸?”
很快有战船靠来,甲板上水手连连高声呼喝,元旻却巍然不动地站在岸边,面无表情、不怒自威。直到水手放下跳板走下来,才出声问:“西陵水师指挥使周士承何在?”
声音沉稳而平静,却蕴着风雷之势。
水手大怒:“竟敢直呼指挥使名讳!”
阿七走到水手面前,出示东宫令,厉声呵斥:“放肆!”
该船管代忙迎下来,恭声道:“实是不知殿下驾临,指挥使领命出兵,估摸着已到阜门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