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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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阿七睡得极不安稳,做了很多梦。
梦里,夜色里飞廉所有成员齐齐单膝跪在院中,为首的天枢抬起头,笑容温厚:“首领请保重,江湖再见,后会有期。”
梦里,昏暗的树林里,元旻挥剑刺向苻洵,却在剑尖刚刺入的瞬间,失去力气倒在地上。苻洵从元旻身上抽出长刀,鲜血染透了他海棠红的袖边。
梦里,骄阳下武煊骑着马越跑越远,高声呼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见!”
梦里,她与苻洵站在一间屋子里,屋外是金戈铁马、战火绵延不休,大火从四面八方涌进屋内,他们都没有躲闪避让,只是面对面相视而笑、泪流满面,任熊熊烈焰同时将他们吞没。
梦里,云遮雾绕,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与她逆向飞速闪过,她站立不稳坠了下去,下方是漂着无数尸骸的血色大海,一只又一只的手无助伸向她,万鬼齐声哀嚎嘶喊。
“笃笃笃”,敲窗声将她从梦中惊醒,披衣起身拉开门。
夜色里,飞廉所有成员齐齐单膝跪在院中,为首的天枢抬起头,笑容温厚:“隐蝠卫领命出行,特来向旧主辞行,首领请保重……”
“别说了!”阿七霎时骇出一身冷汗,尖声喝止。
天枢和玉衡不明所以,对视一眼,还是继续道:“昔日多受照拂,首领请保重,江湖再见、后会有期!”
阿七眼前一黑,一个踉跄险些晕倒。
后半夜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天蒙蒙亮时冬雪已在外等候。沐浴、梳妆、换上繁琐礼服、戴上头冠,再佩上玉佩香囊,走出房门时天已大亮。
景和宫的庭院里,冯姮和郑锦珠正坐在梨树下,含笑看向院中空地。在那里,元旭正在教元晞之子元承陵糊风筝。
三张洒金笺纸上,分别楷书姓氏——“郑”、“崔”、“褚”,冯太后见她迟疑,微笑道:“孩子,无论你选那个姓氏,都是应分应得,你当得起。”
阿七忽然想起,元旻拉着她,恭声道:“在下冯四郎,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褚娘子。”
于是,拾起那个意味着已逝过往的“褚”,权作那段岁月剩下的唯一关联。呈给冯姮,冯姮和郑锦珠相视一笑,郑锦珠说:“既选了归入褚姓,即刻家去吧,司南侯已在宫门等着了。”
她惊愕抬头。
冯姮微笑颔首,目光慈柔:“孩子,你母亲叫褚秋池,曾任隐蝠卫副统领,在征南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最后以身殉国,你是褚氏长房唯一的后嗣。”
身份的谜团找到了个线头,却又牵出更多疑问,然而此时也不便深究。
她含泪告退,行至院门终于忍不住,飞奔折返,跪地长拜:“此一去,不知来日何时再会?”
空气凝固了。
郑锦珠转头,诧异看了冯姮一眼,冯姮若无其事地微笑道:“去吧,日后有的是机会入宫。”
二人看着阿七远去,郑锦珠疑惑地说:“陛下料事如神,她果然一眼选中了‘褚’,只是看起来似乎还不知道……”
冯姮叹气:“什么料事如神?本来好好的,昨天阿旻又来说要取消这次大婚,如此大事岂可儿戏?”
郑锦珠赔笑道:“陛下自有考量,说是这诏书既已传抄到宗正寺、就不必撤回,先取消大婚仪典,诏书封存于宗正寺,容后再议。”
冯姮摇摇头:“谁晓得他怎么想的,弱冠的人了,随他去吧。”
暖风吹来,东栏梨花瓣瓣飘落,好似飞雪,积了一层又一层,将书案上摊开的诏书遮得模糊不清,白金交织的帛锦上,端正小楷写着那道已被暂停执行的诏书:
……咨尔褚舜英,已故司南侯、内卫统领、配飨太祖庙庭褚秋池之女,生于鼎族,教自公宫。朕躬行天讨,无内顾之忧,济朕艰辛,同勤靖难……今特谴使奉金册宝印,立为王后,以奉神灵之统,母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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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安排轿辇送阿七到宫门,南薰门外停着四五辆双马并骖的香车,车身漆成深红、饰以褚氏家徽——重明鸟团纹。
等到她走下轿辇,车里的人已鱼贯而出,为首那位女子面容不到四十岁,两鬓却已染有霜华,正是司南侯褚秋水。
阿七还未来得及叩拜,褚秋水已箭步冲上来一把扶住她,两眼含泪上下打量她,哽咽道:“像……真像……”
后面子弟齐齐施礼:“见过族姐。”
褚氏虽在城郊有住宅,祖祠却位于伊河以北的上垣,乘车前往需要一天。褚秋水率儿女和族中子弟在接到她之后,一行车马直奔伊河而去。
暮色逐渐四合,昇阳城墙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阿七却久久不肯放下车窗,极目南望。
仿佛看到,在那重重宫墙中,几位孩童从宫学归来,为首的男孩穿着荼白绣金云纹长袍,身边的矮小孩童如影随形。
仿佛看到,临梁郡山洞里,三位少年衣衫褴褛挤在一起。
仿佛看到,起云楼上,两位少年单膝半跪、握拳举到胸口,发誓效命。
仿佛看到,白露水榭里,白衣公子凝神抚琴,其余两人对月酌酒。
仿佛看到,长流川上冯四郎和褚娘子同舟共渡、相携前行。
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洛川别苑内,少年画完了最后一笔墨,割开指尖,将血滴入画上少女的额间,轻轻晕出花钿,血红的桃花与他浅绛色的锦衣遥相呼应。他凝视良久,温柔地笑了。
他回身的刹那,眼神倏然冷厉,长刀旋出一弯霜冷的月牙,将悬挂在墙上的舆图削开,裂缝处是个被刀气激得破碎的“翊”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