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Maurice/莫里斯(14)

作者: Edward Morgan Forster/翻译:文洁若 阅读记录

德拉姆和莫瑞斯同是一个讨论会的会员。在一次集会之后,莫瑞斯找到了机会。德拉姆以参加荣誉学位考试为理由,申请退出该会。在这之前,他要求会员们在他的房间里举行一次集会,以便报答大家的深情厚谊。德拉姆行事为人一向是这样的:他不愿意欠任何人的情。莫瑞斯前往,耐心地坐在那儿度过一个单词沉闷的傍晚。当包括主人在内的每一个人涌到室外去呼吸新鲜空气时,他留了下来,回想着自己初次造访这间屋子的往事,猜测着究竟有没有J日梦重温的可能。

德拉姆进来了,他没有马上发觉待在那儿的是谁。他完全无视莫瑞斯,着手收拾房间。

“你太苛刻了,”莫瑞斯莽撞地说,“你不知道头脑不灵敏是什么滋味,所以才会如此苛刻地对待我。”

德拉姆好像拒绝听到一般摇了摇头。他面带病容,促使莫瑞斯疯狂地渴望紧紧抓住他。

“别总是躲避我,哪怕给我一次机会也好嘛——我只是想讨论一下。”

“咱们已经讨论了一个晚上。”

“我指的是《会饮篇》,就像古代希腊人那样。”

“喂,霍尔,别那么傻头傻脑的——你应该知道,跟你单独在一起,使我感到痛苦。不,请不要揭旧伤疤吧。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了。”他走进邻室,开始脱衣服。“请原谅我待你简慢。然而我确实不行了——这三个星期以来,我的神经完全乱了套。”

“我也一样!”莫瑞斯叫喊。

“小可怜虫!”

“德拉姆,眼下我在地狱里呢。”

“哦,你会挣脱出来的。那只不过是厌烦的地狱而已。你从来没做过任何丢人的事,所以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地狱。”

莫瑞斯发出了痛苦的喊声:“绝对不会弄错的。”正要把自己和莫瑞斯之间的那扇门关上的德拉姆说:“好的。倘若你愿意的话,我就跟你讨论一番。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好像要为什么事道歉似的。为什么?看你的举止,仿佛我被你惹恼了一般。你做了什么坏事呢?你自始至终是绝对正派的。”

莫瑞斯怎么抗议也没有用。

“你是那样正派,以致我对你那普通的友谊产生了误会。你对我那么好,尤其是我上楼来的那个下午——我竟然认为它是另外一种东西。我非常抱歉,难以用语言表达。我不该越出书籍和音乐的范畴,可我遇见你的时候,却这么做了。你不屑于听到我的道歉,也不愿意让我替你做旁的什么。然而霍尔,我最真诚地向你道歉。我对你太无礼了,将毕生感到懊悔。”

德拉姆的声音有气无力,却是清脆的,脸像一把剑那样寒气逼人。莫瑞斯说了一些关于爱的话,终归徒劳。

“一切都了结啦,我想。早点儿结婚,忘掉这些吧。”

“德拉姆,我爱你。”

德拉姆发出了苦涩的笑声。

“是真的——从来就……”

“晚安,晚安。”

“我告诉你,我爱你——我是为了说这话而来的——用跟你完全一样的措词。我一向跟那些希腊人如出一辙,却蒙在鼓里。”

“你畅所欲言吧。”

莫瑞斯立即语塞了。只有没人要求他说话时,他才说得出来。

“霍尔,别出洋相。”德拉姆举起一只手来,因为莫瑞斯惊叫起来了。“你想安慰我。你是个好人,这样做正符合你的处世之道。然而,什么都是有限度的。有一两件事我不能忍受。”

“我并没有出洋相……”

“我不该这么说。因此,务必请离开我。我很感谢自己栽在你手里。绝大多数人会到学监或警察那儿去告发我。”

“哦,下地狱去吧,那是最适合你的地方。”莫瑞斯喊着冲进院子,再度听见了外面那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他狂怒地伫立在那座桥上。这个夜晚与头一次的那么相似,下着蒙蒙细雨,星星朦朦胧胧。他没有考虑到三个星期以来德拉姆所经受的与他不同的折磨,以及一个人的隐私或许会在旁人身上发生截然不同的作用。自从上次分手后他再也没有看到他的朋友,所以被激怒了。时钟敲了十二下、一下、两下,他仍在琢磨该说些什么,尽管已无话可说,语言已经枯竭。

莫瑞斯被雨淋透了,非常暴躁,在最初一抹曙光中他看见了德拉姆那个房间的窗户。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将他震得粉碎。它喊道:“你爱着,也被爱着。”他四下里望着院子。院子喊道:“你是坚强的,他是软弱而孤独的。”莫瑞斯的意志屈服了,必须要做的事使他极度惊恐,他抓住窗棂子,纵身一跳。

“莫瑞斯……”

当他跳进屋子后,德拉姆在梦中呼唤着他的名字。心头的狂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想象过的纯真感情。他的朋友呼唤了他,他神魂颠倒。伫立片刻,新产生的激情终于使他有所吐露,他轻轻地将手放在枕头上,回答说:“克莱夫!”

少年时代,克莱夫很少由于迷惑不解而苦恼。但是,由于他心地真诚,对善与恶的感觉敏锐,以致相信自己是该遭天罚的。他非常虔诚,有着接近神、使神感到满意的强烈愿望。不过,年少时他就领悟到自己因来自所多玛的另一种欲望(译注:据《旧约全书·创世记》第18至19章,所多玛的市民干尽了残酷邪恶的勾当。全城被神毁掉,除了善良的罗得一家人,市民们统统被灭绝。“另一种欲望”指同性爱倾向。)而备受磨难。他丝毫没有怀疑这究竟是什么。他的情感比莫瑞斯的细腻,不曾分裂为肉欲与理想,更没有试图在二者之间的鸿沟上搭桥而荒废光阴。他具有一股内在的冲动,那座悲恸之城就是被它毁掉的。永远不能听任这股冲动变成肉欲,但是在众多的基督教徒当中,为什么偏偏让他受这样的惩罚呢?

起初他以为神准是在考验他。倘若他不亵渎神,就会像约伯那样得到补偿(译注:据《旧约全书·约伯记》,约伯经受了神对他的种种考验,从不怨天尤人。最后,神把他所失去的财富还给了他。)。于是他耷拉着脑袋,过斋戒生活,决不接近任何一个他觉得自己会喜欢的人。十六岁那一年,他不断地受到折磨。他对所有的人都守口如瓶,终于患上神经衰弱,被迫休学。进入康复期后,他坐在轮椅上外出,却发现自己爱上了那个陪他的已婚青年,他的一位亲戚。简直是无可救药,他该遭到天罚。

莫瑞斯也曾体验过这样的恐怖,然而是隐隐约约的。克莱夫所尝到的恐怖却是明确的,持续不断的,举行圣餐仪式的时候最要命。尽管他抑制住自己,不会有粗鲁的言行,他却绝不会看错真相。他能够控制自己的肉体,然而他那具堕落的灵魂却在嘲弄他所做的祷告。

这个少年素喜读书,深受书本的启发。《圣经》在他心中引起的恐怖被柏拉图平息下去了。他永远不会忘记初读《斐德罗斯篇》(译注:《斐德罗斯篇》是柏拉图的对话集,内容主要是美学和神秘主义。他把人分成九等,第一等人是“爱智慧者,爱美者,或诗神和爱神的顶礼者”。第六等人是“诗人或其他从事模仿的艺术家”。)时的兴奋。其中他的病被细腻地、平静地加以描述,是作为跟任何其他的激情一样,既可以引向好的方面,也可以引向坏的方面的激情来描述的。这里没有怂恿人去放纵的记述。起初他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他以为自己准是误解了,他跟柏拉图所想的是两码事。随后,他知道了这位温和的异教徒确实理解他;并没有跟《圣经》对立,却从旁边溜过去,向他捧出新的人生指南:“尽量发展自己的禀赋。”不是将它压垮,也不是徒然希望它是别样的东西,而是以不会惹恼神或人的方式来培育它。

但是他非放弃基督教不可。凡是我行我素,而不是遵奉既定的行为准则的人,最后都必须放弃它。何况克莱夫的性格倾向与基督教教义在俗世间是势不两立的。任何一个头脑清楚的人都不可能使二者妥协。如果引用法律上的惯用语句,克莱夫这种性格倾向是“在基督教徒当中不可启口的”。神话中说,有这种倾向的人在耶稣诞生的第二天早晨统统死掉了,克莱夫对此感到遗憾。他出身于律师、乡绅门第,家族中大多数人都有教养,有本事。他不愿意偏离这一传统。他渴望基督教稍微对他做出让步,就翻看《圣经》,寻找能够支持自己的词句。有大卫与约拿旦(译注:大卫是扫罗王之子约拿旦的好友,扫罗妒忌大卫,想置之于死地。大卫在约拿旦的协助下逃逸。见《旧约全书·撒母耳记上》第18至20章。)的先例,甚至还有“耶稣所钟爱的门徒”(译注:指约翰《约翰福音》的作者。耶稣看见他的母亲和他所钟爱的门徒站在旁边,就对他母亲说:‘妈妈,瞧,你的儿子。’接着,他又对那个门徒说:‘瞧,你的母亲。’”见《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19章 第26至27节。)。然而教会的解释与他的不一致。倘若想通过《圣经》使自己的灵魂得到安宁,他就必须曲解这种解释不可。于是他逐年对古典文学越钻越深。

上一篇:非典型性营业 下一篇:观生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