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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urice/莫里斯(15)

作者: Edward Morgan Forster/翻译:文洁若 阅读记录

18岁时,他已成熟得不同凡响。他能够充分克制自己,不论他感到谁有吸引力,他都会与之建立友好关系,融洽接替了禁欲。在剑桥,他为其他学友们陶冶了温柔的感情。他的人生迄今是灰色的,眼下稍微带有淡淡的色泽了。他谨慎而稳健地前进,他的谨慎丝毫没有小气的意味。只要他认为是正确的,他就准备再向前迈进。

二年级的时候,他遇见了里斯利。里斯利也有“那种倾向”。里斯利相当坦率地向他吐露了自己的秘密,克莱夫却守口如瓶。而且他不喜欢里斯利及其伙伴们,但是他受到了刺激。他知道了周围还有他这种倾向的人,感到很高兴。他们的直言不讳促使他鼓起勇气,将自己的不可知论告诉了母亲。他只能开诚布公地说这么多。德拉姆太太是个圆滑的女人,没提出什么异议。圣诞节期间惹出了麻烦,作为本教区惟一属于绅士阶级的望族,德拉姆这家人与全村的教徒是分开领圣餐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和两个女儿跪在长长的脚台中央,克莱夫却缺席,这使她恼羞成怒。母子吵架了,她原形毕露——憔悴枯槁,没有同情心,精神空虚。他看到母亲这副样子,感到幻灭。这时候,他发觉自己正在强烈地想着霍尔。

霍尔,那是他相当喜欢的几个人中的一个。真的,霍尔也有一位母亲和两个妹妹。然而克莱夫的头脑十分冷静,不至于假装这是他们之间惟一紧密的关系。他对霍尔的好感一定比自己所领悟到的要深—一想必是有点儿爱上了霍尔。放完了假,他们刚一见面,一阵激情袭上心头,促使他跟霍尔亲密起来。

霍尔没有教养,毛毛糙糙,头脑糊涂——最不宜把这种人当做知己。然而由于他给查普曼下了逐客令,克莱夫感激不已,就把家里的那场纠纷向他和盘托出。当霍尔开始跟他戏弄的时候,他被陶醉了。旁人认为他道貌岸然,对他敬而远之。其实他喜欢让这么个有力气的英俊少年摔着玩儿。被霍尔抚摸头发也很愉快。待在屋子里的他们两个人的脸,轮廓模糊了。克莱夫向后仰,脸颊碰着霍尔的法兰绒裤子,并感到裤子的热气刺穿自己的身子。在这些场合,他没有抱任何幻想,他明白自己获得的是什么样的快乐,于是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它。他确信双方都没有受到伤害,霍尔这个人只喜欢女子——一眼就看得出这一点。

接近学期末的时候,克莱夫发现霍尔脸上有一种特殊的、美丽的表情。这种表情只是偶然浮现,难于捉摸,转瞬即逝。当他们针对神学问题进行争论的时候,他头一次注意到它。它是亲热、和善的,这还在自然表情的范围内。然而,他觉得霍尔的表情中好像夹杂着过去不曾注意到的一丝蛮横。他拿不准,但喜欢它。当他们二人突然相遇或者沉默半晌之后,霍尔的脸上就会泛出这样的神情。它越过理性,引诱他说:“一切都很好,我们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一到我这儿来吧!”这种神情萦回在克莱夫的心头,他一边忙于动脑子,鼓其如簧之舌,一边期待着。它浮现在霍尔的脸上后,他就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回答:“我会去的——我原来不知道。”

“你现在已经无法违抗了,你非来不可。”

“我不想违抗。”

“那么,来吧。”

克莱夫来了。他拆掉了所有的屏障,不是一下子就拆尽的。因为他并没有住在能够毁于一旦的家里。整整一个学期,随后又在假期内通过书信,他铺平了道路。及至他确知霍尔爱着他,他就释放出自己那一腔爱情。在这之前,不过是调情,是肉体与精神的一种刹那间的快乐而已。而今,他多么藐视它啊。爱是和谐的,无穷无尽的。他将个人的尊严与宽大的心怀倾注进去。在他那平和的灵魂中,它们是合二为一的。克莱夫丝毫没有自卑感,他孤芳自赏。及至料想自己注定要过一辈子没有爱情的生活时,他责备的与其说是自个儿.毋宁说是环境。霍尔呢,尽管长得一表人才,又富于吸引力,在他面前并没有表现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下学期他们会以平等的地位会面。

然而,对他来说书籍是无比重要的,他竟忘记别人会被书弄得迷惑不解。倘若他侧重肉体,就不会招致任何不幸了。但是他把他们二人的爱跟古代衔接起来,同时又联系到现在。这样一来t就在他的朋友心中唤醒了因循旧习,以及对法律的恐惧。他完全没有理会到这一点。霍尔所说的肯定是由衷之言,否则他为什么要说呢?霍尔厌恶他,而且这么说了:“哦,别胡说!”这比任何谩骂都使他感到痛苦,在他的耳际萦绕了好几天。霍尔是个健康、正常的英国人,对克莱夫的心事浑然不觉。

克莱夫痛苦不已,屈辱至极,但更糟糕的还在后头。由于克莱夫已经与他所挚爱的人深深地融为一体了,他开始厌恶起自己来。他的人生哲学完全崩溃了,从废墟中重新产生的罪恶意识,在瓦砾间乱爬。霍尔曾经说那是犯罪行为,而他是晓得这句话的分量的。克莱夫被弄得身败名裂。他再也不敢跟小伙子交朋友了,生怕会使对方道德败坏。难道他没有让霍尔失掉对基督教的信仰,甚至还试图玷

,污他的纯洁吗?

三个星期以来,克莱夫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当霍尔——善良、愚钝的人儿——到他的房间来安慰他时,他抱着超然的态度。霍尔用尽种种办法也没有用,终于大发雷霆,消失了踪影。“哦,下地狱去吧,那是最适合你的地方。”此话无比真实,然而出自所爱的人之口就难以接受了。克莱夫一而再再而三地败下阵来。他的人生被彻底粉碎,他感到自己没有重建人生并清除邪恶的勇气。他的结论是:“荒谬的男孩!我从来没爱过他。我不过是在被污染了的心灵中塑造了这么个形象。神啊,请帮助我将它驱除掉。”

然而,出现在他睡梦中的正是这个形象,致使他呼唤他的名字。

“莫瑞斯……”

“克莱夫……”

“霍尔!”他透不过气来,完全清醒了。暖烘烘的体温笼罩在他身上。“莫瑞斯,莫瑞斯,莫瑞斯……啊,莫瑞斯……”

“我知道。”

“莫瑞斯,我爱你。”

“我也爱你。”

他们二人不由自主地接吻。随后,莫瑞斯就像进来的时候一样,从窗子跳出去,消失了踪影。

“我已经误了两堂课了。”莫瑞斯说。他身穿睡衣,正在吃早餐。

“都别上了——只不过是受到禁止外出的处分呗。”

“你愿意坐在摩托车的挎斗里去兜风吗?”

“好的,到远处去吧。”克莱夫边点燃一支香烟边说。“像这样的天气,我可不能老待在剑桥。咱们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游泳去吧。一路上,我还可以用功。哎呀,怎么啦?”这时传来了跑上楼梯的脚步声。乔伊·费瑟斯顿豪探进头来,问他们两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能不能当天下午跟他一道打网球。莫瑞斯同意了。

“莫瑞斯,干吗同意呀,你这傻瓜?”

“为的是最快地把他打发走。克莱夫,20分钟之内在车库跟我碰头。捎上你那些枯燥的书,把乔伊的风镜也借来。我得换衣服,再带点儿午餐。”

“咱们骑马去如何?”

“太慢啦。”

他们照预先安排的那样碰了头。乔伊的风镜毫不费力地就弄到手了,因为他不在屋里。然而当他们沿着耶稣小径驰行时,学监叫他们停下来。

“霍尔,你不是有课吗?”

“我睡过了头。”莫瑞斯傲慢不恭地大声叫喊。

“霍尔!霍尔!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得停住。”

霍尔继续驾驶着。“争论下去也没用。”他说。

“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摩托车飞也似地跨过桥,奔上通往伊利(译注:伊利是剑桥郡的一座小城镇,常有来自附近剑桥的游客参观游览。位于乌兹河西岸,坐落在冲积扇的岩石“岛”上。现存的大教堂是由诺曼人隐修院院长西米恩创建的。)的公路。莫瑞斯说:“咱们现在该下地狱啦。”发动机的马力很大,他又天性莽撞。摩托车向沼泽地扑去。天空快速地向后退着。他们化为一团尘雾,一股恶臭,俗世的一片噪音,但他们所吸的空气是清新的,他们听到的只有风那快活的长啸。他们对任何人都不关心,他们超然物外。倘若死神降临,他们依然会继续追逐那后退的地平线。圣堂的尘塔,城镇——那就是伊利——被他们撇在后面了。前方还是同样的天空,颜色终于变得淡一些了。“向右转”,再转一次,然后“向左”,“向右”,直到完全失掉方向感。“啪”的一声,接着又“嘎”的一声,莫瑞斯置之不理。两条腿之间发出了像是搅和一千颗石头子般的声音n没出车祸,然而在黑黝黝的一片田野间,马达突然停住了。听到了云雀鸣啭声,长长地拖在他们身后的那溜尘土开始沉降了。除了他们.连个人影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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