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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urice/莫里斯(23)

作者: Edward Morgan Forster/翻译:文洁若 阅读记录

克莱夫就是不体谅他。莫瑞斯认为这是所有的症状中最严重的。克莱夫会说些稍微出于恶意的话,还用自己谙熟的知识来伤害他。克莱夫失败了,也就是说,他的知识并不全面,否则他就会知道,要想损害像莫瑞斯这么个运动健将的爱情是不可能的。莫瑞斯有时表面上避开了克莱夫的攻击,因为他觉得有所反应是人之常情。他一向不喜欢基督关于连另一边脸也伸过去的教导(译注:见《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6章 第29节“论爱仇敌”。耶稣教导说:“有人打你一边的脸,连另一边也让他打吧!”)。在内心里,他一点儿也不生克莱夫的气。与克莱夫结合的欲望太强烈了,怨恨无从侵入。有时候他会十分快活地进行与之匹敌的谈话,偶尔回击他一句,表示并没忘记他就在眼前。他径直走向光明,希望自己所挚爱的人会尾随其后。

他们二人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就是如此这般地进行的。那是克莱夫动身前的傍晚,他把霍尔一家人请到萨沃伊来吃晚餐,以回报他们对他的亲切关怀。他安排他们夹坐在其他朋友中间。“假若这次你晕倒了,我们会知道是怎么个来由。”艾达边朝着香槟酒点头,边大声说。“为你的健康干杯!”他回答。“为所有的女士们的健康干杯!干一杯,莫瑞斯!”他喜欢来点儿老一套的做法。大家为健康干了杯,惟独莫瑞斯看破了潜在的讥刺。

晚宴结束后,他对莫瑞斯说:“你回家去睡吗?”

“不。”

“我以为你想把家里人护送回府上去呢。”

“他才不干呢,德拉姆先生。”他母亲说,“不论我怎么做,怎么说,他也决不肯放弃一个星期三。莫瑞斯是个十足的老光棍儿。”

“我的套房里被行李弄得很乱。”克莱夫说,“我乘早晨的火车径直穿行到马赛(译注:马赛是法国的第二大城市和最大的商业港口,临地中海利翁湾。从伦敦出发后.需要坐轮船渡过多佛尔海峡,才能抵达法国。)去。”

莫瑞斯充耳不闻,还是来了。等候电梯降下来的时候,他们朝着对方大打呵欠。接着,乘电梯上去,徒步登上另一层楼梯,沿着过道走去。令人联想到三一学院里通向里斯利那个套房的走廊。克莱夫的套房小而黑暗,寂然无声,位于尽头。正像克莱夫说过的那样,里面杂乱无章,然而不在这里住宿的女管家已照常为莫瑞斯铺好了床,饮料也准备停当了。

“还要喝啊。”克莱夫说。

莫瑞斯喜欢喝酒,而且有酒量。

“我要上床了。依我看,你想要的都有了。”

“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已经垮了,可别再劳累过度。另外,”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我就知道你会忘记这个,哥罗颠②。”

“哥罗颠!(译注:哥罗颠是一种止痛麻醉药。)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

莫瑞斯点了点头。

“带着哥罗颠到希腊去……艾达告诉我,你还以为我会一命呜呼呢。你究竟为什么这么为我的健康担心呢?别害怕。像死亡这样干净利索的经验,永远与我无缘。”

“我清楚自己迟早会死,而我不愿意死,更不愿意你死。倘若咱们两个人当中有一个死了,什么都没留下,我不知道你是否把这叫做干净利索。”

“是的,我就这么叫。”

“那么,我宁愿自己是污秽的。”莫瑞斯停顿了半晌说,克莱夫打了个寒噤。

“你不同意吗?”

“哦,你变得跟任何凡夫俗子毫无二致了。你非有个理论不可。咱们不能静悄悄地向前走,总是非得做成公式。尽管每个公式都有不再起作用的一天。你的公式是‘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保持污秽,。我可要告诉你,还有变得过于污秽的情形呢。于是忘川(译注:忘川是希腊神话中从冥府流过去的一条河。凡是喝了这条河水的亡魂,会把过去的事一概忘掉。)——倘若有这么一条河的话一就会把它洗净。然而也许没有这样的河,希腊人并没怎么任意想象。不然,或许还想象得过了头呢。说不定到了坟墓的彼方,什么都忘不掉。糟糕的记性也许会延续下去。换言之,坟墓的彼方可能就是地狱。”

“呸,胡说八道。”

克莱夫通常是借着抽象的空谈来自得其乐。然而这一次,他继续发挥下去。“忘却一切——连幸福都抛到脑后。幸福!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偶然胳肢了一下——如此而已。咱们两个人要足从来没做过情人,该有多好!因为要是那样的话,咱们就可以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声不响。咱们应该睡觉了,那样一来,咱们就可以跟世上那些为自己确保了孤寂场所的国王们及其谋士们友好相处了——”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

“要么就像夭折的早产儿那样,咱们从来就没享有过生命,犹如那些压根儿不曾见过光的婴儿。然而事实上——喂,别显得那么严肃。”

“那么,你就别说这么古怪的话好了。”莫瑞斯说,“我倒是从来也没把你的话当真过。”

“话语掩盖思想,是这套理论吗?”

“话语不过是发出无聊的声音而已。我也不喜欢你的思想。”

“那么,你喜欢我的哪一点呢?”

莫瑞斯微微一笑。克莱夫刚这么一问,他就感到满足了,不肯回答。

“我的美貌吗?”克莱夫用讥讽的口吻说,“姿色已褪了几分,我的头发大量地脱落。你发觉了吗?”

“三十岁的时候就成了秃子,像个鸡蛋似的。”

“精神错乱的秃子,也许你喜欢我的头脑。生病期间以及病后,我想必是个可爱的伙伴。”

莫瑞斯温情脉脉地望着他。他在观察克莱夫,犹如他们初结识的时候那样。只不过当初是想弄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想知道的是他出了什么毛病。克莱夫是有点儿不对头。还有后遗症,弄得他头脑混乱,情绪沮丧,一意孤行。莫瑞斯没有对此感到不满。大夫失败了,他希望自己能成功,他知道自己的力量。他将凭借爱的力量治好朋友的病,眼下他在进行探索。

“我认为你确实是由于我的头脑的关系才喜欢我。喜欢我的意志薄弱这一点,你一向清楚我不如你。你对我体贴得无微不至,你听任我为所欲为。吃饭的时候你故意冷落你家里的人,对我却从来没这么做过。”

这简直像是在找碴儿打架。

“可你不时地要我对你俯首帖耳——”他假装闹着玩儿地掐了莫瑞斯一下。莫瑞斯吓了一跳,“怎么啦?厌倦了吗?”

“我要睡觉去了。”

“也就是说,你厌倦了。你为什么不能回答一个问题?我并没说‘对我感到厌倦了’,尽管我可以这么说。”

“你已经叫好了出租车,让它早晨九点钟来吗?”

“没有,连车票都还没买呢。说不定我根本就不去希腊,也许它跟英国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唔。晚安,老兄。”他深深地忧虑着回到自己的屋子。为什么人人都说克莱夫已经适合于旅行了呢?连克莱夫本人都知道自己不正常。克莱夫一般是有条不紊的,所以拖延到最后还没买票。或许他到头来不会出发,然而表示出一种愿望就是为了挫败它。莫瑞斯脱下衣服,瞥了一眼映在镜中的自己,想道:“真是幸运,我是健康的。”他看见的是锻炼得结结实实、矫健的肉体,以及一张再与之般配的脸。男子气概使二者相协调,均覆以乌黑的毛。他穿上睡衣,跳上床。尽管忧虑着克莱夫的事,却高兴极了。因为他强壮到足以使两个人生存下去。克莱夫曾帮助过他。形势一变,克莱夫还要帮助他。目前他必须帮助克莱夫。他们两个人将毕生像这样轮流互助。他昏昏欲睡时,梦幻中出现了爱的前景,与终极目的相距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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