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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urice/莫里斯(24)

作者: Edward Morgan Forster/翻译:文洁若 阅读记录

隔壁传来了叩打声。

“怎么啦?”他问,接着就说,“请进!”因为克莱夫已来到门外。

“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吗?”

“来吧。”莫瑞斯边说边为他挪出地方。

“我总是发冷,苦不堪言,唾不着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莫瑞斯并没有误解克莱夫。在这一点上,他了解克莱夫,两个人的意见一致。他们并肩而卧,却没有挨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克莱夫说:“这儿也好不了多少,我走啦。”莫瑞斯并没有感到遗憾,因为他也睡不着,尽管是出于不同的理由。他的心怦怦直跳,生怕被克莱夫听见,从而揣测出个中原因。

克莱夫坐在狄奥尼索斯剧场(译注:狄奥尼索斯剧场是最早形式的希腊剧场,坐落于雅典卫城南侧。4世纪后,剧场冷落,后停止使用,并开始损毁。1765年人们重新发现了这个剧场,19世纪末在考古学家和希腊式建筑权威德普菲尔德的指导下按其原貌进行了重大修复。)里。多少个世纪以来,舞台是空荡荡的,观众席也空无一人。太阳已经落下,背后的卫城却还发散着热气。他眺望着向海边倾斜的光秃秃的平原,萨拉米斯(萨拉米斯,希腊拉阿蒂卡州岛屿,位于爱琴海萨罗尼克湾内)、埃伊纳(译注:埃伊纳,希腊萨罗尼克群岛中最大的岛屿。埃伊纳岛的全盛时期在公元前5世纪。东面的山顶上有一座保存完好的神庙,建于公元前5世纪,以祭奉阿帕伊亚神-古代埃伊纳人的神)、群山,统统与淡紫色黄昏融为一体。他的神祗们就住在这里——首先是雅典娜·波利亚斯(译注:在希腊宗教里,雅典娜是城市的保护女神,雅典因而得名。从君主政体向民主政体过渡的时期,作为城市女神的雅典娜·波利亚斯在雅典出现了。赫西奥德在《神谱》里记述说,她没有母亲,是从宙斯的前额中跳出来的。帕台农神庙殿堂内的雅典娜女神像是用金子和象牙制作的。)。倘若愿意的话,他可以想象雅典娜的神庙完好如初,她的雕像在落日余晖下熠熠发光。尽管没有母亲,又是个处女,她对所有的男人了如指掌。多年来,克莱夫不断地渴望到此向她表示谢忱,因为她将他从泥潭中拖了出来。

然而他只看见了渐渐消失的光和死灭了的大地。他不曾祷告,对任何神祗都没有信仰。他知道过去就跟现在一样毫无意义,并为懦夫提供了避难所。

他终于给莫瑞斯写了信。他这封信将要渡海,经过陆地与海洋接触之处,被装上了船,绕过苏钮姆岬与基西拉(译注:基西拉是伊奥尼亚群岛中最靠东南的岛屿),登陆后又被装上船,再度登陆。莫瑞斯上班的时候就会收到这封信。“我不由自主地变得正常了。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终于把这话写出来了。

他有气无力地走下剧场。不论是谁,又有什么办法呢?不仅在性方面,毋宁说是在各方面,人们都是盲目地踱过来的。他们脱离泥淖逐渐演变成人,及至偶然的连锁结束,就又消融到泥淖中去。两千年前,刚好就在此处,演员们感叹道:“最好是根本就没出生。(译注:原文为希腊文)”就连这句言词都是空洞的,尽管比起大多数台词来,它与虚荣相距甚远。

亲爱的克莱夫:

收到这封信后,就请回来吧。我查了一下交通情况。假若马上动身的话,星期二你就能抵达英国。由于你的信的缘故,我为你非常担忧。因为它证实了你病得多么重。这封信我盼了两个星期,盼到的是两个句子。你的意思莫非是说,今后你再也不能爱任何一个同性的人了。你一回来就水落石出了!

昨天我给皮帕打了电话。她满脑子都是诉讼的事。她认为令堂禁止通行那条路是个错误。令堂已告诉村方,此举不是针对他们的。我打电话是为了得到你的消息,然而皮帕也没收到你的信。近来我学了点儿古典音乐,你听了,会觉得好笑吧。还学会了打高尔夫球。我在希尔与霍尔混得还可以。家母反复考虑了一周之后,到伯明翰去了。现在你已有了所有的消息。收到此函,请打个电报。在多佛上岸后,再打一次。

莫瑞斯

克莱夫收到此信,摇了摇头。他约好了跟几个在旅馆结识的人去攀登彭特利库斯山(译注:彭特利库斯山是希腊阿蒂卡州山地。主峰科基纳拉斯峰海拔1109米,位于雅典东北约16公里处。山顶有一座雅典娜女神殿堂。)。在山顶上,他把信撕得粉碎。克莱夫已经不再爱莫瑞斯了,必须坦率地告诉他。

他在雅典继续逗留了一个月,因为他生怕自己可能误会了。这种变化使他太震惊了,有时他认为也许莫瑞斯说得对,疾病把他的精力耗尽了。这令他感到屈辱。因为从十五岁起,他就理解自己的灵魂,借用他本人的话:理解自己。然而肉体比灵魂深奥,拥有难以捉摸的秘密。没有任何警告一生命的本质无端地起了变化,仅仅这么通告道:“你原来是个爱男性的人,今后将爱女性。不论你理解与否,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于是他的精神崩溃了。他试图给这个变化披上理智的外衣,好去理解它,这样就不至于感到那么丢脸了。但这是属于死亡或诞生范畴的问题,他失败了。

变化是病中发生的——兴许是疾病导致的。他第一次发病期间,脱离了日常生活,发着烧,迟早会发生的那个变化乘虚而人。他注意到护士何等迷人,乐意听从她的吩咐。乘车兜风的时候,他两眼盯着女人们。一些小小的细节——一顶帽子,撩起裙子的手势,香水的气味,嫣然一笑,乖巧地躲闪着泥的碎步——构成了富于魅力的整体。他高兴地发现,女人们往往同样快乐地对他的眼神做出反应。男人们从未做出过反应,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欣赏他们,要么意识不到他的视线,要么感到困惑。然而女人们认为自己理应受到赞美。她们也许会见怪或忸怩作态,但她们是大度的,并欢迎他进入彼此在精神上美妙地交流的世界。一路上,克莱夫满面春风。正常人过的是多么幸福的人生啊!这二十四年,自己是靠何等少得可怜的一点儿东西活过来的呀!他跟护士聊天,感到她是永远属于他的。他注意到了雕像、广告和日报。经过一家电影院时,他心血来潮,走了进去。就艺术性而言,那影片让人无法忍受,然而制片人与看电影的男男女女却是相识的。克莱夫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这种兴奋绝不能持久。他就像是个把耳朵洗净了的人。起初的几个钟头,他听得见异常的声音,及至使自己适应了普通人的惯例,它就消失了。他并没有获得新观念,不过是把旧的重新调整了一番。生活不会长期像过节似的,很快就黯淡起来。因为他刚一回来,莫瑞斯正等候着他。结果他被吓晕了,脑后遭到袭击,就像是发作似的。他嘟哝着自己太累啦,说不出话来,逃之天天。莫瑞斯的病使他暂时得到解脱。这期间,他说服自己,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起变化,他可以在仍忠于莫瑞斯的情况下转一些关于女人的念头。他怀着深厚感情给莫瑞斯写了封信,毫无疑虑地接受了前来休养的邀请。

他说自己在车子里受了风寒。但是内心里他确信,旧病复发的原因是精神方面的。与莫瑞斯或跟他有关的任何人待在一起,忽然令他恶心了。吃饭的时候热气腾腾!霍尔一家人的嗓门!她们的笑声!莫瑞斯讲的趣闻!它与食物混杂在一起了——它不折不扣就是食物。他分辨不出什么是物质,什么是精神,就昏过去了。

然而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知道爱已经死了。因此,他的朋友吻他之际,他哭了。莫瑞斯对他的每一个友好行为都增添他的痛苦,他终于要求护士禁止霍尔先生进科病房。随后,他恢复了健康,得以逃回到彭杰。他觉得自己还像过去一样爱着莫瑞斯,然而莫瑞斯刚一找上门来,这种感觉就化为乌有。他注意到了莫瑞斯的献身精神,乃至英雄气概,但这个朋友使他感到厌烦。他希望莫瑞斯回到伦敦去,并且直接说了,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莫瑞斯摇了摇头,继续留在彭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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