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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urice/莫里斯(30)

作者: Edward Morgan Forster/翻译:文洁若 阅读记录

头天晚上少年参加了舞会,仍在酣睡。他躺在那儿,浑身一丝不挂。他不知羞耻地躺着,阳光拥抱着并且穿透了他。他双唇微启,上唇的汗毛金光闪闪,无数根毛发光彩夺目,肉体是柔和的琥珀色。在任何人眼里,他都是美的。至于莫瑞斯呢,他有两条通向这个少年的路,少年就化为现世的欲望了。

“九点多了。”莫瑞斯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迪基呻吟了一声,将被子一直拽到下巴那儿。

“早饭——起来吧。”

“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他说着睁开眼睛。现在只看得见他的眼睛了,这双眼睛凝视着莫瑞斯。

“一小会儿,”他歇了口气才说。

“我非常抱歉。”

“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晚起——我只不过是不愿意你错过大好的天气而已。”

楼下,女眷们正沉迷在贵族崇拜中。吉蒂问他,知不知道伍兹小姐的事。他回答说:“知道。”这句谎言标志着开辟了新纪元,接着就传来了姨妈的声音。“那个孩子永远也不来了吗?”

“我告诉他,不用忙着下来。”莫瑞斯说,他浑身发颤。

“莫瑞斯,你这个人不大能干,亲爱的。”霍尔太太说。

“他是来做客的。”

姨妈发表意见说,客人首先有义务去遵守主人的家规。迄今他一次也没有顶撞过她,然而现在他说:“这里的家规是每个人爱做什么做什么。”

“八点半吃早饭。”

“是为了那些愿意的人。还没睡够的人愿意在九点钟或十点钟吃早饭。”

“谁家也不能继续这样下去,莫瑞斯。你会发现,任何仆人也留不住。”

“我宁可听任仆人辞工,也不让我的客人被当作学童那样来对待。”

“学童!呃!他就是呀!”

“巴里先生目前在伍尔威齐(译注:指坐落在伍尔威齐的英国陆军士官学拉。伍尔威齐系大伦敦东南部地区,现已划归格林尼治。格林尼治是英格兰大伦敦外围自治市,在泰晤士河南岸。伍尔威齐位于下游。)。”

艾达姨妈嗤之以鼻,汤克斯小姐却怀着敬意瞥了他一眼。其他人并没有听,她们热衷于谈论可怜的德拉姆太太的事,而今留给她的惟有寡妇房了。发了一通脾气后,他非常高兴。几分钟后,迪基到饭桌跟前来了。莫瑞斯站起来迎接他的神。少年刚洗过澡,湿头发平贴在脑袋上。他那秀美的肉体被衣服遮住了,然而他还是异常标致。他是那么清新——可能是跟花儿一起到达的——给人留下谦虚与善意的印象。当他向霍尔太太表示歉意的时候,他的声调使莫瑞斯浑身战栗。而这就是他在萨宁顿不肯照顾的那个孩子!这就是昨天晚上抵达的时候使他感到厌烦的客人。

这股激情持续下去,非常强烈,以致他相信人生的转折点到来了。就像从前那样,他解除了所有的约会。吃罢早饭,他把迪基送到叔叔家。两个人挽臂而行,约好一起喝茶并践了约。莫瑞斯沉浸在欢乐中。他热血沸腾了,不能专心致志地听旁人说话,然而就连这也对他有利。因为当他问“什么”时,迪基就会到他那张沙发跟前来。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迪基……艾达姨妈进来了,从而避免了灾祸的发生。但是莫瑞斯认为他在那双坦率的眼睛里看到了反应。

他们再一次的相遇是在半夜。现在莫瑞斯不再感到幸福了,因为在几个钟头的等待中,他的激情已经变成生理上的。

“我有门钥匙。”迪基说,他发现主人还没睡,吃了一惊。

“我知道。”

停顿了片刻,两人都很不安,相互望着,却又怕遇到对方的视线。

“夜里外面冷吗?”

“不冷。”

“我上楼之前,有什么能为你做的事吗?”

“没有,谢谢。”

莫瑞斯踱到开关那儿,把楼梯平台的电灯打开了。接着他关掉了门厅里的灯,蹦蹦跳跳地尾随迪基,悄悄地赶上了他。

“这是我的屋子。”他跟少年交头接耳地说。“我指的是平时。因为你的缘故,她们把我请出去了。”他补充说:“我一个人睡在这儿。”他意识到话是脱口而出的。他替迪基脱下大衣,捧着它伫立在那儿,默不作声。家中静悄悄的,他们甚至听得见女人们在别的屋子里发出的呼吸声。

少年也什么都没说。人们发育的过程变化多端,无穷无尽,他偏巧完全了解自己的处境。倘若霍尔坚持的话,他不会吵吵闹闹。然而他宁愿什么事也不发生,这就是他对这件事的想法。

“我在楼上,”莫瑞斯气喘吁吁地说,他胆怯了。“在这间屋子上面的阁楼里——整夜都是一个人,一向如此。”

莫瑞斯走后,迪基出于一时的冲动,想把门锁起来。不过他觉得这不像是士官学校学生的行为,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早饭的铃响了,他才醒。阳光照着他的脸,精神被荡涤得清清白白。

这件事摧毁了莫瑞斯的人生。他把这当作旧梦重温,误以为迪基是第二个克莱夫。然而三年的岁月是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度过的,火焰熄灭得跟燃烧起来的时候一样迅速,遗留下了可疑的灰烬。迪基于星期一告辞,到星期五的时候,他的影子已逐渐消失。一个顾客来到他的办公室,是个活泼英俊的法国青年,他恳求先生(译注:原文为法语)不要让他受骗上当。他们相互打趣,一种熟悉的感觉出现了,但是这一次他嗅到了发自深渊的气味。法国人祈求与他共进午餐,他回答说:“不,像我这样的人恐怕必须不停地埋头苦干。”他那十足的英国腔引起了一阵大笑和夸张的手势。

那个人离开时他看到了真实。他对迪基所怀的感觉需要一个非常原始的名称。他一度沉浸在感伤中,把这叫做“崇拜”。然而要求自己做个坦诚的人的习惯日益占了上风。自己曾是一只何等讨厌的鼬子啊!可怜的小迪基!他看到少年挣脱开他的拥抱,打碎窗户冲出去,摔折了胳膊,或者像疯了那样大喊大叫,直到有人前来救助。他看见了警察——

“淫欲。”他高声说出这个词。

淫欲并不存在的时候,就是无足轻重的。办公室里一片宁静,既然已经找到了这种感觉的名称,莫瑞斯相信自己是能予以克制的。他的精神从来就是讲究实际的,所以没有荒废光阴沉湎在神学的绝望中,而是埋头苦干,勇往直前。他预先受到警告,因此有备无患,只要离青少年远点儿,就能确保成功。是啊,别接近年轻人。六个月以来的那些含糊暧昧的地方,变得清晰了。比如,社区里的那个学生——莫瑞斯皱起鼻子,就像用不着更进一步的证据的人那样。作为绅士,竟被比自己低的阶层的人强烈地吸引住,这种感觉足以让他受到良心的谴责。

他不知道在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只能步人以阳痿或死亡告终的境界,是克莱夫延缓了这个过程,自始至终他受着克莱夫的影响。他们之间达成共识,双方爱情包括肉体,但不是满足肉体。这种理解出自克莱夫,不是用语言表达的。莫瑞斯头一次在彭杰过夜的时候,也差点儿说出口来,那一次,他不允许莫瑞斯吻他。还有一次是莫瑞斯在那儿消磨的最后一个下午,当他们躺在茂密的羊齿丛中的时候。当时拟定了给他们带来黄金时代的规则,能够满足他们终生的需要。然而对莫瑞斯而言,尽管感到满意,却有一种被施以催眠术的感觉。表达出来的是克莱夫的感情,而不是他的。目前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失去自制,丑态百出,犹如一度在学校的时候那样。克莱夫不再能够使他痊愈了。克莱夫即使对他施加了影响,也是徒劳。因为像他们这样的关系,一旦破裂了,势必使双方永远改变。

但是莫瑞斯没能领悟到这一切。以前在如神灵般缥缈虚幻的境界中度过的岁月,使他失去了判断力,他所能幻想的最大的幸福就是旧梦重温。坐在办公室里工作的时候,他看不见自己的人生所描绘的巨大曲线。至于坐在对面的父亲的亡灵,他更是视而不见。他的父亲霍尔先生既没搏斗过,也没思索过。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他是社会中坚,从非法的爱情移到合法的爱情上来,却没出现危机。现在他隔着桌子看着儿子,有点儿羡慕一在阴间,这是残存的惟一的痛苦。因为他看见儿子的肉体在教育精神,他的精神却从未接受过肉体的教育。儿子呢,肉体使呆滞的心灵与迟钝的头脑成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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