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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urice/莫里斯(31)

作者: Edward Morgan Forster/翻译:文洁若 阅读记录

这时,莫瑞斯被喊去接电话。他把听筒举到耳边,在六个月的沉默之后,他听到了惟一的朋友的声音。

“喂,”朋友开口说,“莫瑞斯,你总该听到了我的消息。”

“嗯。可是你没写信给我,所以我也没写。”

“的确如此。”

“你现在在哪儿?”

“在一家餐馆里。我们想请你到这儿来,你能来吗?”

“恐怕去不了。有人邀请我吃午餐,我刚刚谢绝了。”

“你是不是太忙,连说一会儿话的时间都没有呢?”

“哦,那还不至于。”

莫瑞斯的口吻显然使克莱夫放了心,他接着说下去:“我的小新娘跟我在一起,待会儿她也说几句。”

“哦,好的。把你的计划告诉我吧。”

“下个月举行婚礼。”

“祝你们好运。”

两个人都想不出该说什么好了。

“现在由安妮来说。”

“我是安妮‘伍兹。”传来了一个姑娘的声音。

“我叫霍尔。”

“什么?”

“莫瑞斯·克里斯托弗·霍尔。”

“我叫安妮。克莱尔。威尔布里厄姆·伍兹。可是我再也想不出任何话了。”

“我也想不出来。”

“今天一上午我都在跟克莱夫的朋友这么谈话,你是第八个。”

“第八个?”

“我听不见。”

“我说,第八个。”

“啊,可不是嘛。现在我让克莱夫来接,再见。”

克莱夫接下去说:“顺便说一下,下周你能到彭杰来一趟吗?邀请得唐突了些,不过再往后就会陷入一片混乱了。”

“我恐怕不能应邀。希尔先生也要结婚了,所以我在这儿会忙碌一些。”

“什么,你的老搭档吗?”

“是啊。这之后艾达跟查普曼结婚。”

“我听说啦。八月怎么样?九月不行,肯定会举行补缺选举,你在八月间来吧。彭杰和村民之间将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板球赛,你来为我们助威吧。”

“谢谢,我也许能来。快到日子的时候,你最好写信给我。”

“哦,当然。顺便说一声,安妮手头有一百英镑。你能为她投资吗?”

“完全可以,她想要什么样的?”

“最好由你来选。人家告诉她,百分之四以上可不行,风险太大。”

莫瑞斯报了几家证券公司的名字。

“我喜欢最后一家,”传来了安妮的声音,“我没听清楚它的名字。”

“你会在合同上看到的。请问,你的地址呢?”

她告诉了他。

“好,得到我们的消息就请寄支票来。也许,我最好还是挂断电话,马上去办理购买手续。”

他照办了,他们将像这样交往下去。不论克莱夫及其妻子待他多么友善,他总觉得他们站在电话线那一头。午饭后,他去选购祝贺他们结婚的礼品。他本能地想送一份厚礼,但在新郎的友人名单上他的名字仅仅排在第八位,这么做似乎不合适。付三畿尼的价钱时,他瞥见了映在柜台后边那面镜子中的自己的身影。他看上去是个何等稳健的年轻市民啊——安详、体面、成功、毫不庸俗。英国依靠的就是这样的人。谁能相信上星期日他几乎去袭击一个少年呢?

春意渐浓,他决定找医生看一看。在火车中有过一次丑恶的经验,迫使他做出跟他的性格格格不入的这个决定。当时他心绪不宁,正在郁闷地沉思。车厢里只有一个乘客,他的表情引起了这个人的猜疑和希望。此人身体肥壮,脸上油腻腻的。他做了个猥亵的手势,莫瑞斯没有提防,竟然有所反应。一转眼工夫,两个人都站了起来。那个人眉开眼笑,于是莫瑞斯一下子将他击倒。他尝到了厉害,鼻血流到坐垫上。现在他害怕得不得了,以为莫瑞斯会拽警铃的绳索。他急促而慌乱地道歉,表示愿意给钱。莫瑞斯脸色铁青,俯视着他,从这个令人作呕、不光彩的老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想到要去找医生,他感到厌恶。然而单凭自己是不可能消灭肉欲的。肉欲是赤裸裸的,犹如在他少年时代那样,然而比当初强烈好几倍,在他那空洞的灵魂中逞凶。他曾天真地地打定主意要“离青少年远点儿”,这一点固然做得到,他却无法疏远他们的影像,时时刻刻在心中犯罪。任何惩罚都比这个强一些,他认为医生会惩罚他。只要能康复,什么样的治疗他都情愿接受。即便不能治愈,也会占用并缩短他郁闷地想心事的时间。

该接受谁的诊治呢?年轻的乔伊特是他惟一熟悉的医生。乘火车旅行遭遇了那件事的次日,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了乔伊特一句:“我说,你在这一带巡回诊治的时候,会不会碰上奥斯卡·王尔德(译注:奥斯卡.王尔德(1854-1900)是爱尔兰诗人、小说家、戏剧家。1895年他被指控和青年艾尔弗雷德.道格拉斯搞同性爱,被判入狱服劳役两年。他在狱中写了长信《从深处》,抱怨道格拉斯对他的引诱。)那样的难以启齿的病例呢?”然而乔伊特回答说:“不会的,那是精神病院分内的工作,谢天谢地。”这使莫瑞斯沮丧。也许不如请一位从此再也无缘相见的人来诊治更好。他想到了专科医生,但他不知道有没有专门看他这种病的医生,更不知道倘若他向他们吐露秘密,他们能不能守口如瓶。其他任何问题他都可以向旁人请教,然而惟独在这个每天都折磨他的问题上,文明保持着沉默。

莫瑞斯终于毅然去拜访巴里大夫。他知道自己发窘。然而那个老者尽管盛气凌人,爱捉弄人,却是绝对可以信赖的。自从他使迪基受到礼遇以来,大夫对他也多少有了好感。他们二人决不是朋友,反而用不着挂虑。他轻易不到大夫家去,即便今后永远被禁止上门,也没什么关系。

他是在五月里的一个冷峭的夜晚去的。春季的天气变得很恶劣,估计夏天也会这样。整整三年前,他曾在暖洋洋的天空下来到这里,以便为剑桥那件事挨训。想起那个老人当时何等严厉,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了。他发现老人情绪愉快,正跟女儿与妻子打着桥牌,他想把莫瑞斯拉进来,凑成四人。

“先生,抱歉得很,我有话跟您说。”他这么说的时候感情太激动了,以致觉得自己永远也不能倾诉衷情。

“好的,敞开儿说吧。”

“我的意思是,想请您诊治一下。”

“天啊,我已经退休,六年没行医啦。你去找耶利各或乔伊特好了。坐下,莫瑞斯。很高兴见到你,我从来也没认为你快死啦。波莉!给这朵快要枯萎了的花儿端杯威士忌来。”

莫瑞斯依然伫立着,随后古里古怪地转身而去。巴里大夫跟随着步入门厅,说:“嘿,莫瑞斯,我能为你做点儿正经事吗?”

“我相信您能!”

“我连一间诊室都没有。”

“这是一种涉及隐私的病,不能让乔伊特诊治。我宁愿来找您—一您是世上我惟一敢告诉的大夫。以前我曾对您说过,我但愿自己能学会大胆公开地说出来,就是这件事。”

“一个秘密的苦恼,啊?好的,过来吧。”

他们到饭厅去了。桌子上还摆着一盘盘吃剩的甜点心。壁炉架上立着梅迪契(译注:洛伦佐.德.梅迪契(

1449—1492)是佛罗伦萨政治家,统治者和文学艺术保护人。意大利雕刻家米开朗琪罗(1475-1564)就是在他的帮助下梅迪契园学雕刻的。在15世纪后半叶,由于洛伦佐的鼓励,佛罗伦萨的艺术十分繁荣。梅迪契家族的统治一直延续到18世纪。)的维纳斯铜像,墙上挂着格勒兹的复制品。莫瑞斯试图说话,却说不出来。倒出一点儿水,又失败了,就突然抽泣起来。

“从从容容地谈。”老人十分和善地说,“当然要记住:这涉及我的医德。你所说的,永远也不会传到你母亲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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