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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江湖(85)

邓严低声:“自皇上病好,便十分信赖那位隐士。”语气甚为平常,却颇为无奈地摇头,“那位隐士建议皇上修建长生宫,祈绵绵福泽,保皇上龙体万年。”

霍临风心中一哂,万年,岂非乌龟王八蛋?他亲自为对方斟茶,就着茶水倾泻的涓涓声响,问道:“于西乾岭修建长生宫,亦是那位隐士的建议?”

邓严叹息第三声,点了点头。

据那位隐士所言,大雍疆土辽阔,潜藏着一条关乎国运的龙脉,长生宫需建在龙脉之上。皇城在北,长生宫居南,又合乎阴阳五行的考虑。

方才是心中发笑,霍临风此刻笑出声来,江南非寸草之地,怎就那般巧地落在了西乾岭?他用指甲盖想想也知道,隐士受太子举荐,太子受丞相扶持,出谋划策的人还不是陈若吟那奸贼!

此话无需挑明,已是心知肚明。

邓严张张口,霍临风愁道:“大人,莫再叹了,弄得本将军心烦意乱。”

第四声叹息夭折喉间,邓严讪讪,沉默片刻才说:“将军,隐士所断,冷桑山乃钟灵毓秀之地,长生宫应坐落其脚下。丞相便提议,将军的西乾岭甚为合适,将军更是担此重任的不二人选。”

霍临风已经料到,只囫囵地听,目光悠悠然飘向院中。

一只灰雀落在石砖上,拳头大小,用鸟喙轻啄红花,细看花茎上有一条肥虫。倏地,飞下一只羽翼颇丰的喜鹊,落在灰雀的后头。

两鸟实力悬殊,喜鹊朝灰雀扑去,振翅拍打,而坚硬的喙狠狠一啄,啄的却是花茎上的虫子。

霍临风目光未收,问:“邓大人,西乾岭三面环山,为何偏偏要在东南之地?”

邓严回答:“不凡宫乃江湖组织,曾残害朝廷命官,皇上欲借此机会将其拔除,也算杀鸡儆猴,给江湖人士一些警告。”

霍临风明白,他需确认:“皇上的意思,还是丞相提议?”

邓严道:“丞相提议。”他稍微一顿,似是回想情节,“不凡宫即使作恶,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组织,安稳时并无人提及,倒是……”

倒是陈若吟分外惦记,霍临风默默接道。

他已经心中有数,这番话的工夫过去,红花折枝,二鸟归巢,一壶茶水咂透了浓淡。待一餐药膳煮好,端上桌,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千余里车马劳顿,邓严不单身心俱疲,亦染上一身水土不服的病症。此刻满桌对症的吃食,他难免感动,尚未动筷,杜管家奉上几包草药。

邓严接住,于油纸缝隙窥见一二,里头是泛着光的金锭。

悄抬眼,见霍临风既不吭声,也不离开,正纨绔般把玩腰间玉佩。邓严了然,能说的都已说了,还有些未说的,眼下也该说了。

“将军,可知塞北又起战事?”

霍临风故作惊讶:“当真?”

邓严道:“算不得交战,蛮子挑衅罢了,只是军饷两月前便该拨去,一拖再拖,才放到朝堂上嚼了嚼。”

不给战士们发饷银,却要修建长生宫,最后哪个窟窿都要靠苛捐杂税来填补。霍临风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什么,邓严继续说:“皇上亦曾动摇,只是那隐士力劝,便打消了皇上的念头。”

霍临风问:“那个隐士仍在宫中?”

邓严摇头:“百官议论,皆以为那隐士要谋求些权势,起码也要捞一份富贵,岂料皇上好转后,他竟主动告辞了,归隐山野无人知其踪迹。”

玉佩玩得由凉变温,霍临风一把攥住,已无可问。他命三五人留下伺候,起身离开,大步流星地出了庭院。

杜铮小跑跟着,禀报道,张唯仁那会儿归来,在主苑小厅等候。

霍临风正想张唯仁,确切地说,是在想审问张唯仁的容落云,如何审的,审得满不满意,昨夜睡得可好,有无梦见他一星半点?

霍将军可真能联想,回到主苑迈入小厅,篦一篦脑中纷乱,而后才不咸不淡地觑向对方。张唯仁是个老实的汉子,当即跪下,为办事不利而请罚。

“起来罢,不怨你。”霍临风道理分明,“以后瞧见容落云……躲着走。”

噗嗤一声,杜铮立在椅后偷笑,霍临风懒得计较,他自己都想笑:“容落云若是劫你,不必反抗,省得挨打;容落云若是审你,你就招;容落云若是骂我……”

张唯仁道:“属下必定拼了这条命,也要为将军争一口气!”

霍临风揉揉太阳穴:“……他若骂我,你就夸我,多说些我的优点,老子不差你那口气。”说罢又问,“容落云还在朝暮楼?”

张唯仁说:“回不凡宫了。”

霍临风摆摆手,挥退对方,闻见袖口的脂粉气。这才发觉,睡一夜从青楼归来,竟一直带着满身的姑娘味儿。

他回卧房沐浴更衣,拾掇好,又骑马出了门。

将军府门前摩肩接踵,长安的队伍进城,个把时辰便传至大街小巷,老少都来瞧瞧新鲜。霍临风甫一露面,街上立刻让出一条路来,乘风踏过,积水沾湿了马蹄铁。

他纵马驰骋,急汹汹地赶到不凡宫,达至宫门外,牵缰喊道:“开门,我要见你们二宫主。”

弟子跑来:“霍将军,二宫主刚走。”

霍临风问:“他朝哪边去了?”

弟子说:“二宫主上山练功去了。”

病才刚好,昨日逛窑子,今日又上山,简直没个消停。霍临风无言得很,将宝马托给对方,只带着水囊追上山去。

街面的雨水尚未晾干,遑论山中,他的官靴沾满泥土。连跑带飞,渐渐寻到一溜脚印,半个掌,像小猫小狗留下的。

定是那人矫情,怕弄脏绫鞋,于是脚尖点地一路飞掠。

神龙无形追不上八方游,何况密树掩映,根本望不见容落云的仙踪。霍临风懒省事儿,纵身上树,寻个舒服的姿势卧好,然后清一清嗓子。

他张口喊道:“容落云——”

似有回声,他运气再喊:“容落云——”

“——小容!”

“——小云!”

“——容容!”

老虎惊梦,豺狼崴脚,满山鸟雀振翅离巢,霍临风一声声呼唤容落云的名字,耐心告罄之际,气沉丹田喊出:“容落云的此生挚爱乃是——”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色身影盘旋而至,卷起周遭落叶,携着清风露水送来一掌。霍临风伸左手相抵,右手胡乱地勾揽,于浓郁的碧绿之中将人接住。

叶子落尽,亭亭如盖的树冠逐渐不再晃动。

他受那一掌,胸膛因咳嗽而起伏,一下下蹭着对方。离得那般近,朝思暮想的距离,但他仍不知足,将手臂收得更紧一些。

容落云边挣边骂:“你他娘喊什么?!”

霍临风喊哑嗓子:“不然你哪肯现身?”他倚着树干,为了安安稳稳地抱一会儿,赶忙转移对方的心思,“不开玩笑,出事了。”

容落云冷冷道:“你爹被杀了?”

“……”霍临风心中好苦,怔忪的空当,容落云从他怀中挣脱,拽着他飞下树干。他回过神,落地后说:“记得长生宫一事吗,沈舟来那次提过。”

容落云轻点头:“沈大哥又找你了?”

霍临风苦中生愠,身份才暴露多久,这就改口“沈大哥”了。“沈舟没找我,圣旨找我了。”他直截了当地说,“皇上命我修建长生宫。”

容落云吃惊地看来,下意识地、也是无意识地靠近一步。

霍临风详细告知,包括旨意背后的来龙去脉,无一字错漏。说罢,他道:“莫与我生气,我若决心对付不凡宫,就不会急急地来找你。”

他想起庭院中所见,喜鹊欺灰雀,啄的却是小虫。

“既然着急建长生宫,何必还要加大难度,非建在东南之地?”霍临风说,“意在折腾我的话,在哪里建都一样,至于“剿匪”,对我来说并非难事,他们又不知你我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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